蔡先生的回憶(2 / 2)

大約是民國二十一年的春天,蔡先生到武昌珞珈山住過幾天。武漢大學的同人給他一個很熱烈的歡迎。可是那時候我正病臥在床上,不能夠行動。倒是蔡先生走上百餘級石級,到我住的高高在山坡上的家,作病榻前的慰問。對於一個後輩,而且實在是很少見的人,看做親切的朋友,這是蔡先生待人接物的本色,是他所不可及的一個特點。

就是這一年的夏末——還是次年?暑假時我從南昌去北平,因平津路突然不通,乘船到南京,改由津浦路北上。到南京後得知蔡先生正在此時北上,出席中華文化基金董事會,一同相約同行。在車上除了一位基金會的美國董事外,沒有什麼很熟識的人,所以有一天以上的朝夕相處。這時與倫敦旅館中大不同了。自己沒有了拘束的感覺,沒有話的時候也並不勉強的想話說。可是這一次蔡先生談話很多,從中國的政治教育到個人瑣事。特別是過泰安附近時,我們在窗口憑吊誌摩遇難的地點,談了不少關於誌摩的回憶。蔡先生帶了幾瓶南京老萬全的香雪酒,是朱騮先送他在車上喝的。第一天晚餐時我們兩人喝了一瓶——應該說是蔡先生一人喝一瓶,因我隻能陪二三杯。那晚上蔡先生雖沒有醉,臉卻紅得厲害。第二天中晚兩餐喝了一瓶。蔡先生說這樣正好,聽說他每餐得喝一點酒,但並不多。

車快到北平時,他對我說,中央委員乘車是不用花錢的,所以這一次一個錢也沒有花。心裏覺得有些不安,飯車的賬請我讓他開銷了罷。他說得這樣誠懇委婉,我覺得沒有什麼話可說。可是第二天早晨發現不僅飯費,連睡車上茶房的小費他都付過了。車到站時,他又說他帶了一個當差,而且有人來接,行李有人招呼,我的行李也不如放在一處運去。所以這一次與蔡先生同行,一個年輕三十多歲的我非但沒有招呼蔡先生,而且反而受他招呼,這表示自己的不中用,但也可以看到蔡先生待人接物的和藹體貼的風度。

蔡先生這一次到北平,是十年後重遊舊地,盛受各團體、各個人朋友的歡迎招待。常常一餐要走兩三個地方。他到一處,一定得與每一客對飲一杯,飲完方離去,所以每晚回家時大都多少有了醺意了。他對一切的興趣都很厚濃。故宮博物院歡迎他去參觀時,他進去看了一天。他的腳有病,走路不大方便,可是毫無倦容。我們從遊的年輕些的人,都深為驚異。那時候我們認為蔡先生享八九十以上的高齡,應當是不成問題的事。

那一年以後,除了某年暑假,我與叔華在上海經過到愚園路進謁一次蔡先生蔡夫人而外,更沒有再會見過了。

追想過去,自己與蔡先生接觸的次數實在並不多,但是他在我生命中所給予的影響,卻異乎尋常的大,異乎尋常的深刻。是怎樣來的呢?仔細分析起來,並不是由於蔡先生的學問文章。蔡先生的書我一本不曾讀過。他講演辭和文章,也隻偶然的讀到。對於他的學問文章我沒有資格說話。也不是由於蔡先生的功業。他辦理北大,以致有五四,有新文化運動;他辦理中央研究院,使中國在科學各有各種貢獻,但是這種種可以使人欽佩,卻不一定使人師法,使人崇拜。蔡先生的所以能給予我以不可磨滅的印象,推求起來,完全是由於他人格的偉大。他應小事以圓,而處大事以方。他待人極和藹,無論什麼人有所請托,如寫介紹信之類,他幾乎有求必應,並不詢問來人的資格學問經驗。可是到了出處大節,國家大事,他卻決不絲毫含糊,而且始終如一,不因事過境遷而有遷就。他是當代最有風骨的一個人。我與他接觸的機會雖不多,但是先後有二三十年。我無論在什麼時候見到他,蔡先生始終是蔡先生,猶之吳先生始終是吳先生,並不因環境的不同,時運的順逆,而舉止言語有什麼不同。這是說來容易,卻極難做到的一件事。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蔡吳兩先生才可以當大丈夫的名稱而無愧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載1940年3月24日重慶《中央日報》

【作者簡介】

陳西瀅(1896—1970),江蘇無錫人,原名陳源,字通伯,筆名西瀅。1912年去英國讀中學,後入愛丁堡大學和倫敦大學,1922年獲博士學位,回國後任北京大學外文係教授。1924年在胡適支持下,與徐誌摩等人創辦《現代評論》周刊,任文藝部主編。1927年與女作家淩叔華結婚,1929年到武漢大學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1943年到倫敦中英文化協會工作,1946年出任國民黨政府駐巴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首任常駐代表。1966年退休僑居倫敦,1970年因病去世。著有《西瀅閑話》、《西瀅後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