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1 / 2)

我兒”的表情來。明月讀得懂他的心思,隻撇撇嘴不予計較。

她的確崇拜祖父,如果祖父能不把她刻苦背書的成果歸到他自己身上的話。

可是,如果她早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和祖父如此玩笑,她一定不會這樣輕描淡寫地讓這天過去。

然而這世上的事,又有誰是能預先料想得到呢?

三月末,海棠漸漸開始飄落。

明月卻沒有傷春之感,因為她的生辰就快到了。隻是她很久沒有見到祖父了,自從那日那個梳著奇怪辮子的男人來過之後,祖父就足不出戶和他商量事情。她幾次想見祖父,都被那人恭敬地喊一聲“公主”然後攔在門外,再後來,她也就不去了。

有幾次,她聽見祖父屋裏傳來爭吵的聲音,仿佛是那人勸祖父出山祖父卻不願意的樣子,她懵懵懂懂,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去問姐姐,幽雲也不說話,隻是看著她流淚,流幹了淚便拉著她走到一幅地圖繡像跟前,指著渤海咽喉道:“這才是咱們的家,叫那些韃子占去的故鄉!這片土地上浸透了咱們漢人的血,你這輩子也不許忘!”她從沒見過姐姐這副咬牙切齒、怒目圓瞪的樣子,她總以為姐姐永遠隻能柔柔弱弱地像娘似的靠在榻上繡針線。

園子裏不知從哪冒出來許多身披胄甲的士兵,每日來來回回巡邏,明月從不知道原來家裏還養著這些人。

後來有一天,那些士兵突然都不見了,她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就從午睡中被驚醒了。遠遠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喊聲和金屬碰撞的聲音,她打發一個小丫頭出去探聽,丫頭出去了一下午再也沒回來,外麵的躁動也持續了一下午。她在屋裏坐立不安,又不敢出門,正焦急著,忽然杜鵑一掀簾子進來了。明月見她臉上明顯的淚痕和紅腫的眼睛一愣,隨即卻聽杜鵑“撲通”一聲跪到她麵前,聲音嘶啞地喊道:“小姐莫怕,杜鵑的身子雖不是銅打鐵鑄的,卻還是能為小姐擋些刀劍的。即便是橫死在韃子的馬蹄下,杜鵑也一定保小姐周全!”明月心下略略有了數,關於她們家的身份處境,祖父曾隱隱地給她講過一些。終於,她在杜鵑淒厲的哭聲中得知娘和姐姐已經學曾祖父“自縊殉國”了。她如遭重創,眼冒金星,眼淚便止不住地簌簌流下來。哭得眼睛生疼時,她忽然想起祖父來,不知祖父此時怎樣了。

思及至此,她隻覺這樣在屋裏幹坐著哭也於事無補,於是乘著也不知是從哪裏湧出的勇氣,盡力向祖父常停留的海棠園奔去。

海棠飄落之時,連成一片香雪海,祖父常讚其“淒然絕美”。此時她不知為何,突然不合時宜對這句評價深感認同。

祖父果然仍在亭子裏寫字,她遠遠看著這個垂垂老者,直到氣息平複了,才緩緩走到祖父近前。

他臉上沒有絲毫慌張,仿佛聽不見那越來越近的喊殺聲和撞擊最後一道門的聲音。祖父走筆比平時還要緩慢,明月便立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寫完這一首後主涼城被圍、喪國之時所作的《臨江仙》。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

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煙草低迷。香爐閑嫋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寫完最後一筆,祖父忽然輕聲喚道:“明月。”

明月便應:“在。”

“烺者,明也。”朱慈烺將筆擱下,轉頭看著明月,“你父親至死不忘亡國之恨,將你姐姐喚作‘幽雲’,喚你‘明月’。但是,你要記住,你的‘明’不是‘明朝’之‘明’,而是同‘烺’之‘明’。”

明月頓了一頓,方點頭道:“明月記住了。”

“不要仇恨,仇恨使人疲累。”朱慈烺聲音漸低,“若是能忘,便都忘了吧。”

明月皺了皺眉,“祖父,你能忘了麼?”

朱慈烺眼睛轉向一旁,歎息道:“你姐姐和你爹娘是一樣的心性,你卻與我投脾氣。你祖父這一輩子,心中唯‘不爭’二字而已,怎奈身不由己,被逼至此。”

說完,他提筆將“回首恨依依”中的“恨”字塗成黑塊。“我不願恨,你也不必恨。古今含恨而終的人事太多,無需多你我兩人。祖父養你到如今,教你彈琴識字、詩詞歌賦、經史兵法、治國良策,隻為讓你領略這世間的博大,卻不盼你有朝一日複國。”

明月忍不住插嘴道:“祖父,以我明室皇裔,難道就這樣任人宰割,逆來順受?早年你曾講的嶽飛韓世忠的故事,難道隻是談笑?”

祖父心中一痛,眼神渙散起來,“祖父不是宋孝宗,如今山河安泰,人心已定,祖父既無權勢又無兵馬,又能怎樣呢?更何況朝代更迭,古已有之,你我生作此身,便注定不得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