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上要鑲嵌翡翠和珍珠。翡翠糯種的不行,要冰種。珍珠淡水的不行,要海水。

第三句話,盧老夫人提出不坐顛簸的馬車,要八人抬的轎子,一直抬到蘇州去。

我答應一聲,立刻扶著盧老夫人回去歇息,順便辦理諸般遷居事宜。我不僅雇了八個轎夫,還雇了兩名隨行侍女伺候老夫人。我在最大的綢緞莊買最好的軟緞,出五倍工錢雇裁縫連夜趕工縫製,又直奔當地最大的銀樓買上老夫人要的首飾,替她打點裝扮完畢便上路。一路上盧老夫人指揮若定,飲食起居精細講究花樣翻新,我兢兢業業聆聽吩咐照樣辦理不得有誤,比做錦衣衛當差時還勤懇三分。

到了蘇州,叫張嫣出來見過盧老夫人,盧老夫人對她十分歡喜,每日拉著張嫣在身邊瑣碎絮語,聊些家長裏短。過一日,妙靜師太上門拜訪,盧老夫人對她也是喜愛得緊,親自布施,又拉著妙靜師太與她講經說法,排解煩悶。我便每月兩次陪盧老夫人到慈航庵上香祈福,捐助些香火錢,一來二去成為庵內常來常往的香客,每次住持都將盧老夫人請到後堂喝些私藏的碧螺春。

我失了差使,閑極無聊時胡亂取些木料雕刻。本是握慣了刀的手,丟下繡春刀拿起雕刻刀,上手極快,再尋個師傅指點,不多時便能純熟的雕刻各種花式圖案,放到師傅的店中寄賣,銷路甚好。張嫣在家中整日裏擺弄香囊,向裏麵填充各種香料藥劑,漸漸做得越發精巧。心形的,橢圓的,長方的,菱形的,緞麵的,繡花的,苧麻的,五顏六色氣息各異,熏得我頭暈眼花涕淚長流。她閑極無聊做這些東西打發時光,家中無人叫好,頗有些不快。我正束手無策時妙靜上門,看了香囊,便叫張嫣每次去慈航庵提上三五十個,由住持開光,香客買了替家人祈福。

一來二去慈航庵的香囊竟然名傳千裏,人人都知道這庵內的香囊不但可以祈福,還頗有各種安神定性效用,有一款尤以止咳化痰為奇效。一時間香囊供不應求,張嫣忙得不可開交,我說雇人幫忙製作,妙靜卻否定了我這提議,不僅如此還將香囊限定數量供應。原來月供百餘枚,現在不超過九九之數,且開光的香囊需要隨喜的價格暴漲。妙靜將香囊各自命名,每月初一香客進香完畢才能前往後堂選一枚香囊求住持開光,那香客都拚搶著頭一天半夜裏便到庵前排隊等候,由此還催生了大批替人排隊、夜間叫賣棉被棉衣熱水炊餅的買賣。能否搶到慈航庵的香囊,幾乎成了身份與運氣的象征,如此一攀比,慈航庵門前的隊伍排得更長。香客成群結隊慕名而來,香火極旺,香火錢較之前一年幾乎翻了十倍不止,香囊給張嫣帶來的收入也是水漲船高,單這一份進項,已經足以維持整個家庭運轉。

我對妙靜師太的生意頭腦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次年秋季張嫣產下一子。隔一年又產下次子。我將長子取名念星,次子取名念川。他們都喚盧老夫人為祖母。盧老夫人愛煞了這兩個孩子,經常將兩個玉雪團兒抱在懷中親吻不休。我有時與張嫣並肩站在廊下看兩個孩子在盧老夫人身畔繞膝而行,自祖母手中取食糕餅,又倚著老人咿呀說話,捉蟲取樂,但覺光陰靜謐安好,夫複何求。盧老夫人依然難以伺候,可是我心底平靜無比,那些血腥的時光流淌過去,再想不到還有這樣一段這樣純淨透潤的生活。

念川三歲那年,我們陪盧老夫人去了泉州。在那裏我們第一次見到了浩渺無際的大海,也見到了雄偉威風的大船。黃昏時分,我們登上港口最大的那艘船出海,向對麵的無名小島駛去。我們赤足站在小島雪白的沙灘上,海風卷起溫柔的海浪拍打著腳麵,沁涼微癢,十分舒服。自島上遙望陸地,那片陸地蒼茫遙遠,平原很快結束在群山的遮蔽之下,西天的晚霞將那片陸地映照得半紅半紫,說不盡的瑰麗,漸漸太陽退去,暮色沉沉中,陸地上星星點點的燈火直連到天際,宛若無數有故事的眼睛,要在黑夜中講述一個個被時光湮沒的故事。

盧老夫人站在岸邊注視著這一切,她喃喃的道,“星兒說得不錯,大海,大船,果然十分好看。真是好看。”

我以為她在說念星,突然醒悟到她是在說大哥,喉嚨頓時哽住。

盧老夫人從來沒有對我提過大哥,就像不曾有過這人,而她從始至終一直與我們共同生活一般。我走過去替老人披上一件長袍,盧老夫人突然道,“孩子,恨我不恨?”

我吃了一驚,立刻跪下道,“兒子惶恐,母親這樣重的話緣何而來?”

老人緩緩轉身,這一年她已經八十八歲了。老人的臉在夜色中模糊,而那雙狹長鳳眼格外清透明亮。她靜靜的道,“孩子,自我見你的第一麵,就在為難你,我們在一起生活的這些年,我也一直在為難你。我知道你心裏有愧。雖然你沒有說過,可是愧疚藏在心底,無時無刻不流露出來。我這樣對你,待到我百年之後,你回想起這段往事便不會有什麼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