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辣的陽光籠罩著嘉城市,烤得人似要脫一層皮。
葛漫漫使出吃奶的勁兒才從公交車上擠下來,撐著膝蓋喘了幾口氣,再打開遮陽傘,把烈日阻擋在傘外。
她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隨即打開百度地圖,順手給店家定了個位。然後她提提肩膀,往上扯了扯背上的雙肩包,沿著導航所指的方向走去。
“到了,姑蘇人家。”
十分鍾後,葛漫漫站在一家裝修精致的火鍋店外,輕聲念出招牌上的店名。仿古的匾額旁畫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銅火鍋。“芙蓉路十五號,沒錯,就是這一家。”
她推門進去,耳邊響起一陣婉轉纏綿的古典音樂。
她放眼望去,店麵開闊,分上下兩層,層與層之間用仿古式屋簷隔開。簷上綠葉環繞,簷下小橋流水,古韻十足。
因為是盛夏,又是火鍋店,所以店裏的冷氣調得很低。剛一進門,葛漫漫就渾身一個激靈,嘴角也隨著舒適的心情不自覺地翹起。
“請問您幾位?”
服務員穿著一身紅色旗袍,盤著頭,走過來,朝她堆起一個燦爛的笑。
葛漫漫先是被對方的裝扮驚豔了一下,接著說:“我昨天跟你們老板約好的,來這兒做吃播。”
“哦,葛小姐是吧?老板這會兒不在,請您跟我來。”
服務員仍保持著微笑,但眼中的恭維之色分明淡了一些。她帶著葛漫漫沿木製樓梯上去,安排葛漫漫在一處安靜的角落入座。
“您先休息一會兒,菜品一會兒就上來。”
葛漫漫點點頭,趁著備菜的空隙,從雙肩包裏拿出手機架。在架好手機後,她打開直播用的APP(應用),將攝像頭調整到合適的位置。
此時是下午兩點半,剛過飯點,屬於不尷不尬的時間段,店內的人不多,稀稀拉拉散布在樓下。
葛漫漫坐的位置正對樓梯,順著仿古雕花的木製樓梯看下去,一對男女正坐在樓梯口的餐桌旁聊著天。男的背對葛漫漫坐著,穿了一件白色休閑襯衫,雖然看不見臉,卻給人一種應該長得不錯的感覺。女的穿著一身碎花長裙,低著頭,臉蛋兒紅撲撲的,一副害羞的模樣。
以葛漫漫的經驗來看,這兩個人八成是來相親的。
趁著菜品沒上來,葛漫漫伸長了耳朵,正準備偷聽幾句,來消磨一下時間,誰知肚子突然一陣不舒服。
她急忙跑了一趟衛生間,並不是拉肚子。
她從衛生間回來,服務員已經把鍋底端上來了,是這家店的特色麻辣鍋底。
火紅的辣子配著滾燙的牛油,原本是最刺激味蕾的東西,但此刻,葛漫漫摸著微痛的肚子,有些為難。當她猶豫的時候,服務員已經利落地將一排盛滿蝦滑的小鋼勺掛在火鍋邊緣。
“葛小姐,這是咱們店的招牌菜,荷塘蝦滑。老板特意叮囑,希望您能幫忙做下推廣,吃的時候盡量展現出食物鮮香、爽脆的口感,如果推廣的效果好,老板說會考慮付您雙倍酬金。”
雙倍酬金!葛漫漫瞪大眼睛,咽了口口水,一咬牙:“好,沒問題。”
“嗨,大家好,我是漫漫!”
“炎炎夏日,躲在冷氣十足的屋子裏吃一頓又辣又香的火鍋,是再過癮不過的啦!今天,我就給大家推薦一家特別好吃的火鍋店……”
在說了簡單的開場白後,葛漫漫開始挨個介紹今天的菜品:肥羊卷、牛舌頭、毛肚、豬腦、鴨腸……當然,還有重頭菜,荷塘蝦滑。
葛漫漫雖然是南方人,但蘸醬方麵喜歡吃北方傳統的幹碟。稠度適中的麻醬,加上搗碎的花生米,最後再撒上一小勺切碎的香菜,她用四十厘米的長筷夾起兩片熟到好處的羊肉,蘸一口醬,整個味覺似乎都被打開了,唇齒間濃香四溢。
一口鮮肉下肚,原本肚子有些不舒服的葛漫漫瞬間就把這茬兒忘了,眼裏燃起對美食的欲望。
羊肉開胃過後,蝦滑也煮好了。
這家店的蝦滑沒有直接將蝦肉打成糊狀,而是留取了部分蝦肉,吃起來十分爽滑、有嚼勁,搭配周圍的環境,頗有一種身在畫中獨享美食的感覺。葛漫漫閉上眼,細嚼慢咽,陶醉其中。
手機上,彈幕刷了起來。
“這個蝦滑看起來好好吃!”
“怎麼辦?我突然好想吃火鍋……”
“不行了,我的口水流出來了!”
“我剛約了小夥伴,明天中午‘姑蘇人家’走起,求偶遇,哈哈哈哈……”
不過一會兒,彈幕已經刷了一撥又一撥。葛漫漫看看周圍堆成小山的碗碟,第一輪差不多結束了。
她站起身,正準備再去叫些菜品,胃突然一陣絞痛。她忙不迭跟粉絲說了聲抱歉,捂著肚子就往衛生間衝。
打開水龍頭,葛漫漫對著水池就是一通大吐特吐,直到吐得胃裏空空的,一點食物不剩。可是疼痛並沒有跟著那些食物消失,反而越發嚴重,胃裏似乎著了火,好像有無數把燒紅的鐵鉤一下下劃拉著她的胃。
葛漫漫疼得滿頭大汗,扶著牆走回自己的餐桌。她剛想跟大家解釋兩句,又是一陣絞痛湧上來,她身子一軟,竟“哐當”一聲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巨大的聲響引起店內為數不多的客人的注意。
服務員更是嚇了一跳,慌忙跑過來看。
葛漫漫捂著肚子,蜷縮在地板上。
服務員見狀,立刻傻了眼,愣了大半天,才回過神來,對後廚大喊:“快,打電話,通知老板!”
店內響起“嗒嗒嗒”的聲音,吃客們都忍不住好奇,上來看個究竟。
葛漫漫渾身濕透,臉上的汗順著皮膚滴到地上。
耳邊是嘈雜的人聲以及手機發出的信息聲,"嘀嘀嘀嘀,嘀嘀嘀嘀……"直播還沒關,葛漫漫不用想也知道此刻直播間的粉絲是什麼狀態。她的眼前是無數雙腿,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無一例外,全部躲得遠遠的,眾人茫然無措地立在那裏。
“大家讓一下。”
在混亂中,一個極富磁性的男聲響起。
一雙修長的腿穿過人群,大步踏過來,在葛漫漫麵前蹲下。
仿佛遇見一根救命稻草,葛漫漫伸出手死死掐住眼前的男人,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送我去醫院……”
男人皺皺眉,沒說話,胳膊上出現了五個紅印。
葛漫漫迷離著眼,正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瞳仁。她痛得視線模糊,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四目相對的時候,看到對方眼中似閃過一絲奇怪的情緒。
“你覺得哪裏不舒服?”男人開口。
“肚子疼……”葛漫漫如實回答,聲音微弱。
男人單膝跪地,另一隻手按在她的腹部上:“是這裏嗎?”
葛漫漫搖搖頭。
男人又把手往上挪了挪,放在她胸口以下、腹部以上的位置,按了一下。這一次,葛漫漫猛地一縮身體,倒吸一口氣:“好疼……”
男人目光一緊,掃了眼桌上未燒幹的麻辣鍋底,果斷道:“應該是辛辣食物引發的胃潰瘍,要馬上送醫院。”說著,他抱起葛漫漫,推開人群,往外走去。
眾人一臉震驚,眼睜睜看著男人將葛漫漫抱出了店門。
服務員率先回過神兒來,然後追上去,要攔住正要關車門的男人。
男人頓了一下,從褲兜裏掏出一張身份證、一張工作證往服務員手裏胡亂一塞,然後他腳踩油門,絕塵而去,留下一臉茫然的眾人以及與他一同進店吃飯的長裙姑娘。
服務員低頭看了眼手上的工作證:嘉城大學附屬醫院,胃腸外科,主治醫師,謝雲舒。
原來是一個醫生。
車裏的冷氣彌漫開來,葛漫漫躺在車座後排,痛得冷汗直流。
前方紅燈,謝雲舒踩下刹車,回頭看了一眼葛漫漫,然後掏出手機,輸入解鎖密碼:“家屬手機號碼說一下。”
對方用語十分書麵,葛漫漫反應了片刻才明白過來,說了一串數字:“這是我男朋友的電話,你打給他吧。”
撥號的人有一瞬間遲疑,隨即拇指飛動,按下一串號碼。
“嘀—嘀—嘀—”
謝雲舒的手機連接了車載藍牙,“嘟嘟”的忙音在狹小的空間裏顯得格外焦慮。
“對不起,您撥的電話號碼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t be ee being. Please dial again later. ”
機械的女聲響起,謝雲舒迅速掛斷電話。大概是想到對方或許因為陌生號碼故意不接,他又撥了兩次,結果還是一樣。
“你還有其他朋友的聯係方式嗎?”謝雲舒問。
葛漫漫難受得翻不開眼皮,心底自嘲地笑笑。別說陌生號碼不接,自從前天和單陽吵完架後,她不知打了多少遍這個號碼,始終無人接聽。
她撇撇嘴,心底的委屈猶如驚濤駭浪般翻湧而來,浸出的淚珠染花眼影。喉嚨一陣刺癢,她咳嗽了幾下,嘴裏帶出一股血腥味。
“是潰瘍引發的少量胃出血,小毛病,你別害怕。”謝雲舒回頭看了她一眼,語氣沉穩淡定,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
胃裏的絞痛感漸漸減輕,疲倦感襲來,葛漫漫張了張嘴,最終昏睡過去。
葛漫漫再次醒來,是在醫院的病床上。
葛漫漫的手背上紮著輸液用的靜脈留置針,腕上戴著柔軟的醫用腕帶,上麵寫著她的簡單信息,姓名、性別、年齡,還有嘉城大學附屬醫院的字樣。
胃裏的灼燒感已經完全消失,葛漫漫抬起腦袋,柔和的光線透過潔淨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她下意識眯起一隻眼。
窗外是一片草坪,草坪上零零散散安裝了幾台健身器材,幾名身穿病號服的病人站在上麵,或運動,或聊天,悠閑而愜意。
感受到腿部輕微的壓力,葛漫漫轉過視線,好友唐楠楠趴在她的床邊睡得正熟。也不知她夢到了什麼,半張著嘴,口水淌出來,氳濕了白色的床單。
葛漫漫坐起身,推了推唐楠楠。
唐楠楠身子一抖,猛地睜開眼。她直起身子,張著嘴,對著葛漫漫發呆了一會兒,才回過神兒來,然後跳起來,嘴巴幾乎貼到葛漫漫臉上:“我的小祖宗,你終於醒了。”
麵對唐楠楠充滿熱情的擁抱,葛漫漫一捏鼻子:“喂,你別過來,嘴巴難聞死了。”
唐楠楠愣在當場,眨眨眼,叉起腰,踢了一腳床邊的劣質馬紮:“你這個沒良心的,本小姐坐在這小破馬紮上守了你一夜,你還敢嫌我嘴巴難聞!熏死你,熏死你……”
說著,她就朝葛漫漫的臉上蹭去,葛漫漫推了她幾下,卻沒推開,兩人鬧著笑成一團。
隔壁床的大媽還沒睡醒,一聲河東獅吼直衝天際:“年輕人,有沒有素質,大早上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兩個姑娘被震得耳膜一疼,忙不迭賠禮道歉,直到大媽的嘟囔聲消停下來,兩人才互相吐吐舌頭,低聲一笑。
唐楠楠見葛漫漫沒什麼大問題,心也隨之放下。她看了眼牆上的掛表,轉身去叫醫生。
過了一會兒,唐楠楠推門回來,身旁多了一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
醫生是一個年輕男子,一隻手拎著一本病曆,另一隻手放在白大褂一側的口袋裏,走路很快,三兩步就來到葛漫漫麵前。
“你感覺怎麼樣?還疼嗎?”
葛漫漫的視線落在醫生的臉上,他的皮膚很白,鼻梁很挺,睫毛很長,安靜的時候神情高冷,說起話來薄唇自帶三分笑意。
她盯著醫生看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哦,我好多了。”
醫院的病床是可以自由升降的,葛漫漫剛醒來時,就讓唐楠楠幫她把背部架子升起來了,此時,醫生走到床尾,按下升降按鈕,將床放平。
“早上你沒吃飯吧?”
“沒有。”
“夜裏又疼了嗎?”
“沒有。”
醫生麵色平靜地問了兩個簡單的問題,拿筆在病曆上“唰唰”寫了些什麼,然後伸出手放在葛漫漫的胃部。
葛漫漫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抓住醫生的手:“你要幹嗎?”
醫生的動作頓了一下,偏頭看了她一眼,臉上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葛漫漫短路的腦子瞬間反應過來,她的臉“騰”地一紅,連忙鬆開對方的手。
“疼嗎?”
葛漫漫盯著這雙按在自己上腹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隔著薄薄的病號服,她能清楚地感覺到它的溫度。
她搖搖頭,臉漲得通紅。
醫生拿出筆又在紙上寫了幾個字,語氣平常:“一會兒去約個號,今晚你早點睡,明早不要進食,也不要喝水,到內窺鏡室做個胃鏡。”
葛漫漫悶聲點頭。
“你注意休息,吃些清淡的東西,不要吃辛辣的食物。”醫生合起病曆夾,又叮囑了她幾句才轉身離開。
唐楠楠微微欠了欠身:“謝謝謝醫生。”
葛漫漫沒有說話,一直對著醫生的背影發呆。直到對方推門出去,她才歪頭問:“剛才那個醫生姓謝?”
“對呀,謝雲舒。”
順著唐楠楠的視線看去,床頭存放責任醫生資料的卡槽上清楚地寫著主管醫師的名字—謝雲舒。
“謝雲舒?”葛漫漫重複了一遍,腦海中不斷回憶起剛才那個人的臉,“我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人呢?”
話音未落,她的後腦勺就被拍了一下,唐楠楠一臉正義的樣子:“我說你也太忘恩負義了吧!昨天謝醫生才把你撿回來,你今天就忘了?”
“你是說,昨天從火鍋店送我來醫院的人是謝醫生?”
唐楠楠點點頭:“昨天,我等你等到半夜,見你一直沒回家,就給你打了一個電話,結果是火鍋店老板接的。老板說你突發意外,被嘉城大學附屬醫院的謝雲舒醫生帶走了,嚇得我趕緊趕來醫院。我在谘詢台打聽了半天,找到你的時候都十二點多了。謝醫生昨天本來休班的,一直在這兒等到我來。”
“啊?”
“啊什麼啊,你得好好謝謝謝醫生。”
葛漫漫低著頭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壞了,我的直播設備和手機都還在火鍋店呢!”
唐楠楠接到單陽的電話時,葛漫漫正在吃早餐,白米粥、雞蛋和素餡包子。講了兩句,唐楠楠把手機遞給葛漫漫,後者翻了一個白眼,繼續若無其事地喝粥。
單陽在電話裏解釋,昨天回了一趟老家,信號不好,這才沒接到謝雲舒的電話。今早看見短信提醒,他照著陌生號碼打回去,這才知道她出了事,東西也落在了火鍋店。他此刻剛從火鍋店取了東西,正在趕來的路上。
葛漫漫質問單陽,就算昨天他在老家,手機信號差,前天呢?前天兩人吵完架,她打了不下二十通電話,難道隕石撞地球,幹擾了信號?
單陽不說話。
唐楠楠怕兩人在電話裏吵起來,連忙搶過手機。
掛斷了電話,唐楠楠半是責備半是哄地勸葛漫漫:“人家單陽的媽媽生病了,他本來是回老家看望單媽的,知道你出事立刻趕了回來。這相當於什麼?這就相當於你和他媽同時掉進水裏,他選擇了你。這還不足以說明他對你的心嗎?你別聽風就是雨的,你親眼看見他背著你相親了?”
半小時後,病房的門從外麵被推開。
來人是一個模樣清秀的少年,穿了一件短袖T恤,右肩上背一個粉紅色雙肩包,視線依次掃過三張病床,最後落在靠窗的一張病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