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3)

閑鈔上

崔銑曰:士之好高也,有三欲焉,一曰匿,二曰譽,三曰便。夫不事事,則中之真偽混矣,非匿乎。跡奇取慕,事常取忽,非譽乎。玄則人莫測也,高則人莫階也,然後操蹤由己,非便乎。然久則不可掩,夫子示學曰:主忠信而已矣。

夏蔡威公閉門而哭,傍鄰窺牆而問曰:子何故哭泣而至於若此乎?對曰:吾國且亡矣,吾數諫吾君,君不用。於是窺牆者聞其言,舉宗而去之於楚。居數年,楚王果舉兵伐蔡,窺牆者為司馬,見威公縛在虜中,問曰:若何以至於此?曰:吾何以不至於此?且吾聞之也,言之者行之役,行之者言之主也。汝能行,我能言,汝為主,我為役,亦何以不至於此哉?窺牆者乃言之於楚王,遂解其縛,與俱之楚。

劉元城常曰,金陵亦非常人,其質樸儉素,終身好學,不以官職為意,與司馬公同。但學有邪正,各欲行其所學者爾。而諸人輒溢惡,此所以愈毀之而愈不信也。嚐記漢時大臣於人主前說人短長,各以其實。如匡衡論朱雲,以為雲好勇,數犯法亡命。受易頗有師道,是其一長。凡人有善有惡,若不稱其善,並以為惡而毀之,則人必不信其有是惡矣。故攻金陵者,隻宜言其學術乖僻,用之將亂天下,則人主必信。若以為以財利結人主如桑弘羊,禁人言以固位如李林甫,奸邪如盧杞,大佞如王莽,則其人素有德行,天下之人素尊之。而人主夷考之無是事,則舉凡言之。不出於毀者,亦不信矣。此進言者之大戒。

趙德莊嚐宰餘幹,趙忠定是其邑子。忠定初冠多士,適德莊在朝,忠定往謁謝,德莊語之曰:慎勿以一魁先置胸中。時以為名言。

宋仁宗時,有張吳二士者,負縱橫才,不事幹謁,而規禮聘,嚐作詩有踏破賀蘭掃淆西海之句。韓範守邊,鹹狂視之,異時二士刻詩石上,灑泣過市。二帥竟弗之省,二士無所適,遂亡走西夏,易名張元吳昊,觸夏主諱,聳其聽聞。夏國收為謀主,勢日強大,間右震懼,遂不可製。韓公時為四路招討,駐兵延安。忽夜有人提匕首入臥曰:某西夏張相公遣取相公頭,不忍加刃,第取金帶去。蓋宋君臣之用人狹矣。

蕭、曹之為治也,猶良醫用藥然。蓋何時如重病方蘇,參時如初起,節宣次第當如是耳。諸呂之際,諸公注措如用兵,王陵其堂堂之陣也,平勃其按伏出奇者乎,事異而功同。也曰:留侯何如?曰:此當別論。無留侯無漢矣,其善用醫而善將將者歟,無染而識超者也。夫諸人俱非儒生學士者流,觀留侯授書老人,懿侯館賓蓋公,而戶牖之門多長者,似亦各有師承耶。若ガ侯之所以能全名令終若此者,實多鮑生召平與客之計。即戶牖多算,而交結絳侯,又自陸賈啟之。信夫用人則裕而足,已自用者拙哉。

儒生家類誚安石圍棋賭墅,若不事事,忘國戚者,又多即拆屐事證其矯情雲,是迂腐之談也,方堅之重兵壓境也。江左時惟倚安為重耳,安如忡忡惶惑,則眾心搖,眾心搖則天下事去矣。安石此一局,即決勝千裏妙算也。後國家了此大事,乃欲不喜非情哉。

《易》曰:拔茅連茹,有味哉。一婁貞公相,則梁公進矣,梁公用而五龍,諸俊由此彙進焉。世稱芘唐桃李,為梁公植之,而不知婁貞公其尤布種者耶,乃其功則遠矣。賢如梁公,尚隱其德不知深乎深乎。世儒或誚其與弟訣語,若足々苟容然者。夫貞公所值何時哉?且兄弟俱被寵榮矣。夷明用晦,履盛能降,智矣哉。

子夏有言,事君能致其身。夫曰致身,致身雲者,無論不愛生與榮利,即慕節義之名而致身者,此致之未純者哉。蓋猶有躬之故矣,乃梁公不羞女主,寧受屈辱,濱於危殆而不悔。此誠能致其身者非耶。或曰,假使公不免於俊臣之獄,何以自白於天下後世噫。社稷之臣,身已不有,欲白何為。

有無功之功,有不為之為,以盧懷慎之才,較之姚崇誠當袖手,然每事輒推之,殆庶幾乎古和衷之誼哉。假令盧公之才,與姚相埒,而日相角,天下事又不知何如矣。吾觀其疾時所屬輩語,與所引拔,其中了了。若此者,豈真伴食者耶。書雲:斷斷無技,此亦近似者非歟。

歐陽子誚陽城為諫議,七年止廷論陸贄及沮延齡相方兩事,謂德宗時多事,豈無急於此者?餘謂不然,夫天下事又孰有急於黜陟相臣者哉?德宗時天下事固多,有一宣公在,已勤勤懇懇於章奏矣,城之默默有以也。彼逐聲傍吻,賈譽取名,不識其微,不圖其大,賢如城者,或恥為耶。

夷簡雖有崖穀,多疵類,要非齷齪不任事者,天聖明道間倚公力多矣。聖功謂有宰相才,誠才哉。君子多過其擯仲淹諸賢,與附廢郭後,議此誠無以解於人,人乃即公後能獎拔仲淹。頓忘舊卻,此在庸常人亦難矣。至於附帝廢後事,此猶有說,未可與滯域中之見者道也。夫以臣子視郭後,後固天下母,由仁宗視之,郭後婦道也,亦臣道也,忿爭至批上頸,顧可歟。餘詳仁宗於後,方寵盛非緣愛馳。考後終始,蓋最警敏人也。此一容忍,非堅冰之漸乎,武韋可鑒矣。仁宗故仁柔主,此其剛克處也,而謂為盛德累非矣。夫一介士,尚可以叱狗蒸梨,故出其妻,而況天子邪。時論者,謂許公不當順父出母,如爾則伯魚子思有遺議矣。仁宗謂公獨忘身殉國,夫有所試也。史中多摘公瑕,或亦以此故而蔽罪之。與公此等處,亦難向人陳道矣。

世君子談道者,類高韓範富諸名公之品,而惜其未知學雲。以愚臆見殊不然,宋之名相似多知學,顧其得有淺深高下,其功業亦以是為差矣。夫君實以誠為盡心行己之要,且曰:自不妄語始。蓋所謂主忠信者也,顧其悟處未徹耳。堯夫謂人已到九分,誠不虛晦叔之學,以治心養性為本。歐陽子稱其清淨寡欲,有古君子風,所養可知矣。是無論已,即呂聖功之清淨,李太初之衝雅,王孝先之沉毅。其學所入雖不同,固各有所得,非鹵鹵莽莽,直任性資傍名誼為者也。範希文筮仕,初若尚矯勵未融,然即能識孫明複於貧窮時,又識張子厚於儻蕩時,可謂具隻眼矣。且中庸篇時尚未經諸儒表章,而公即以此授子厚,非自有所見然耶?富彥國初抗直不撓,其英氣如出礦之金,乃晚年酷嗜內典,深究性命之旨。所謂禮失求野者歟,觀其入相時言論注措,所得非淺淺者矣。若韓稚圭餘詳其行事,想見其人,即願執鞭,猶恐其不我欲也。嚐玩其喜雨詩雲:須臾慰滿三農望,卻斂神功寂若無。其於學也,深乎深乎。世儒竟未有以知道歸公者,豈公唯以身發揮,不效世儒騰口吻耶?就歐陽永叔世都目為文章家,餘讀其文,非苟作者,似亦有所見矣。

胡子曰周製閹人,領於塚宰,止供掃除,無假名器,矧曰兵權。唯漢和唐玄,古今至愚,乃首假以權,貽衤固至毒。天地為之倒列,日月彌以晦冥。身殲國亡,室闈不保,千載有餘悲焉。然則為人主者,尚無以權假刑人。至喉癰不剪,浸成古今悲噱。而卒無救也,於乎慎哉。其惟明辟。

任力者固勞,任人者固佚。夫任人者匪直佚也,人眾必周而不漏也,任力者匪直勞也,力寡必偏而不鹹也。任人者匪直不漏,彼蒙任者可以使不肖者肖也,任力者匪直不鹹,彼不蒙任者且將使能者不能也。此古今常試之驗也。

蔡文忠公喜酒,飲量過人。既登第,通判濟州,日飲醇酎,往往至醉。是時大夫人年已高,頗憂之。一日山東賈存道先生遏濟,文忠館之數日。先生愛文忠之賢,慮其以酒廢學生疾。乃為詩示文忠曰:聖君恩重龍頭選,慈母年高鶴發垂。君寵母恩俱未報,酒如成病悔何追。文忠矍然起謝之。自是非親客不對飲,終身未嚐至醉。

陶士行每飲酒有限,常歡有餘而限已竭。殷洪源勸更少進,士行淒然曰:年少時嚐有酒失,慈母見約,故不敢過。

西蜀亂後,官府多不挈家以行。張忠定知益州,單騎趕任。是時一府官屬憚張嚴峻,莫敢蓄婢使。張不欲絕人情,遂自買一婢,以侍巾幘。自此官屬稍稍置姬。張在蜀四年,被召還闕,呼婢父母出貲以嫁,仍是處女。

天聖中,張文節在政府,國封歲時入見母後,見二侍婢老且陋,怪其過自貶約,對以丞相不許。因敕國封密市二少婢,或丞相問,但言吾意。國封遂買二女奴,一日文節歸第,二婢拜於庭,文節詢其所自,國封具以告。從容謂夫人曰:令二姬守一老翁,甚無謂也。他日入見,宜以此懇奏。遽召宅老,呼二婢父兄對之折券,並衣著首飾與之,俾為嫁貲。

南京國子祭酒陳敬宗,師道卓立,名重一時。豐城侯李公隆居守,於先生最所敬重,過其第必留宴。宴或以家姬作樂,談笑竟日,未嚐一目之。常以拇指掐中指自持。翊旦示其指,甲痕猶在。蓋恐失色於人也。其撿身之功如此,此其所以模範多士雲。

王恭從會稽還,王大看之,見其坐六尺蕈,因語恭卿東來,故應有此物,可以一領及我。恭無言,大去後,即舉所坐者送之。既無餘席,便坐薦上。後大聞之甚驚,曰:吾本謂卿多,故求耳。對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無長物。

範文正公少貧悴,依睢陽朱氏家。嚐與一術者遊,會術者病篤,使人呼文正而告曰:吾善煉水銀為白金,吾兒幼,不足以付。今以付子,即以其方與其所成白金一斤,封識納文正懷中。文正方辭避,而術者已絕。後十餘年,文正為諫官,術者之子長,呼而告之曰:而父有神術,昔之死也,以汝尚幼,故俾我收之。今汝成立,當以還汝。出其方並白金授之,封識宛然。又公嚐得一宅基,堪與家相之曰,此當世出卿相。公曰:誠有之,不敢以私一家。即捐其基建學,今蘇州府學是也。今世治黃白風水家言者,即名賢哲士,無不入其說。觀此二事,世尚有足以係公之念者乎。

楊尚書公致仕歸,長安舊居為鄰裏侵占,子弟欲詣府訴其事,以狀白公。公批紙尾雲:四鄰侵我我從伊,畢竟須思未有時。試上含光殿基望,秋風秋草正離離。子弟不敢複言。

王藍田性至狷急,既躋重位,每以柔克為用。謝奕嚐忿藍田,極言罵之,藍田回麵著壁,初不應之,半日奕去,始複坐。

林司寇公俊嚐過吳門,訪二泉邵公寶於裏第。及門見邵公經始建坊,大詫曰:盛德如公亦效世俗子營此耶?邵公曰:公家科第雲仍,此故可省。某門第初起,立如製表宅裏,似亦非過也。林公終不謂然。由此以觀,前輩名公以建坊為詬矣,嚐謂人苟修德,即蓽門逢戶。後世仁賢且過而式之,德苟不類,即今市童豎多相指訕詬之矣。然則坊表之建,不為播惡之具耶,而士紳以此煩擾有司,其識何卑卑也。

鶴林王露曰:葬者藏也,藏者欲人之不得見也。古人之所謂卜其宅兆者,乃孝子慈孫之心。謹重親之遺體,使其他日不為城邑道路溝渠耳,豈藉此以求子孫富貴乎?郭璞謂本骸乘氣,遺體受蔭,此說殊未通。夫木生於山,栗芽於室,此乃活氣相感也。今枯骨朽腐,不知痛癢,積日累月,化為朽壞,蕩為遊塵矣。豈能與生者相感,以致禍福乎?此決無之理也。世之人惑璞之說,有貪求吉地,未能愜意,至數年不葬其親者。有既葬不吉,一掘未已,至掘三掘四者。有因買地致訟,棺未入土,而家已蕭條者。有兄弟數人,惑於各房風水之說,至骨肉化為仇讎者。凡此數禍皆之書為之也。若如璞之說,璞既精於風水矣,宜妙選吉地,以福其身,以利其子孫,然璞身不免於刑戮,而子孫卒以衰微。則是其說已不驗於其身,而後世方且信其遣書而尊信之,不亦惑乎?今之術者,言墳墓若有席帽山,子孫必為侍從官,蓋以侍從重戴故也。然唐時席帽乃舉子所戴,故有席帽何時得離身之句。至宋朝都大梁,地勢平曠,每風起則塵沙撲麵,故侍從跨馬,許重戴以障塵。夫自有宇宙,則有此山,何貴於唐而賤於今耶?京丞相仲遠豫章人也,崛起寒微,祖父皆火化,無墳墓,每寒食則野祭而已,是豈因風水而貴哉?

司馬溫公曰:今人葬不厚於古,而拘於陰陽禁忌則甚焉,相山川罔壟之形勢,考歲月日時之幹支,以為子孫貴賤貧富壽夭賢愚皆係焉,非此地非此時不可葬也。舉世惑而信之,於是喪親者往往久而不葬。夫人所貴於身後有子孫者,為能藏其形骸也,其所為乃如是。曷若無子孫死於道路,猶有仁者見而堇之耶。人之貴賤貧富壽夭係於命,賢愚係於人,固無關預於葬。就使皆如葬師之言,為人子者方當哀窮之際,何忍不顧其親之暴露,乃欲自當福利耶?昔者諸祖之葬也,家甚貧,不能具棺郭。自大尉公而下,始有棺郭,大尉公將葬,族人皆曰,葬者家之大事,奈何不詢陰陽,此必不可。吾兄伯康無如之何,乃曰:詢於陰陽則可矣,安得良葬師。族人曰近村有張生者良,兄乃召張生,許以錢二萬。張生野夫也,聞之大喜。兄曰:汝能用吾言,吾俾爾葬。不用吾言,將求他師。張生曰惟命是聽。於是兄自以己意處歲月日時,及壙之淺深廣狹,道路所從出,皆取便於事者,使張生以葬書緣飾之曰大吉,以示族人,皆悅無違異者。今吾兄年七十九,以列卿致仕。吾年六十六,忝備侍從。宗族之從仕者二十有三人。視他人之謹用葬書,未必勝吾家也。前年吾妻死,棺成而斂,裝辦而行,壙成而葬,未嚐以一言詢陰陽家,迄今亦無他。頃為諫官,嚐奏乞禁天下葬書,當時執政莫以為意。今著茲論,庶俾後世子孫葬必以時,知葬書之不足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