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性拙,不曉博弈。客至第相與對坐,又不善勸酒,客或欠伸苦之。因飽食之暇,輯古今人言行可為法戒者,粗作區目。客至焚香拭幾,取書讀一二品,以代奕棋雲爾。讀者因有所觸動,豈獨曰猶賢乎已。類凡十有六。蓋餘嚐從田墅間,聞諸長老譚宣正成弘間民物殷盛,閭閻熙熙,由時一二元宰哲臣,器局宏深,質行方正。故裏風樸略,古意盎然。今民舍無不有愁歎聲。而尚習日侈,則士節之不立。士節之不立,則器不足居之。總其本原暗於學。斯所繇不能行古之道也與。逑懷古第一,次廉淡,次德器,次方正,繼之以證學。學明而論修矣,故敘倫次之。而家正矣,故家閑次之。家閑則官政立,官政立則仁澤遠,仁澤遠則幹局宏。故次官政、廣仁、幹局。孰質不才,孰心不仁,有其蔽之,政乃弗違。斯孔子所由得之。不得曰。有命乎,受之以達命。維仙暨佛,蟬脫塵埃,富貴浮雲,所謂禮失而求之野者,受之以仙釋。豈惟仙釋,夫物則亦有然,明於庶物,君子存之。抑人有言,道在糠秕,是以或罕譬而喻。醒於指陳,或前言戲之。莊於法語,或曲引輪回。威於斧鉞。故複逑觀物、逑警喻,逑應諧,而以誌怪終焉。
癸巳端陽,安福劉元卿書於章南館之處仁堂
●卷一
◎懷古
王沂公狀元及第,還青州故郡,府帥命父老妓樂迎之近郊,公乃易服乘小騎由他門入。遽謁守,守驚曰:已遣人郊迎,何便抵此?公曰:不才幸忝科第,豈敢煩太守致迓,是重其過也。故變姓名誑迎者爾。守歎曰:君所謂真狀元矣!
朱文公與慶國卓夫人書雲:聞尊意欲為五哥經營幹官差遣,某竊以為不可。人家子弟,生長富貴,本不知艱難。一旦仕宦,便為此官,無不傲慢縱恣,觸事懵然。愚意營一稍在人下執事,吃人打罵差遣,乃所以成就之。
楊東山言某筮仕為零陵簿,太守趙謐,丞相元鎮子也。初參時,客將傳言待眾官退?請主簿。客退,趙具冠裳端立堂上,凡再請,某不動,三請某解其意,遂趨,一揖上階,稟敘禮數既畢,一揖徑入,更不延坐。某退而抑鬱幾成疾,以書白誠齋,欲棄官歸。誠齋報曰,此乃教誨吾子也,他日得力處當在此。某意猶未平,後涉曆稍深,方知此公善教人,尚有前輩典刑。
錢文僖留守西京,有郭延卿居水南葺幽亭?花,足跡不及城市,時年八十餘。一日文僖率僚屬往遊,去其居一裏外,即屏騎從,徒步訪之。延卿タ然笑曰:陋居罕有過從,所接之人亦無若數君者,老夫甚愜,願少留,對花小酌。遂進陶尊果蔌。文僖愛其野逸,為引滿不辭。既而吏報申牌府史牙兵列庭中,延卿徐曰:公等何官?而從吏之多也。尹洙指而告曰:留守相公也。延卿笑曰:不圖相國肯顧野人。相與大笑,又曰:尚能飲否?文僖タ然從之。又數杯,禮數杯盤無少加於前,而談笑自若。日入辭去,延卿送之門,顧曰:老病不能造謝,希勿訝也。文僖登車茫然自失,因稱歎累日。
周益公藏歐陽公家書一幅紙斜封,乃冷壽光牒。其詞雲:具位某,豬肉一斤,右伏蒙頒賜領外,無任感激。謹具牒謝,年月日位某牒。蓋改牒為狀,自元豐始,日趨於諛矣!且前輩交際,其饋止於如此,未嚐見其豐侈也。
魏?山雲,古人稱字者最不輕,儀禮子孫於祖禰皆稱字。孔門諸子多稱仲尼,子思孫也,孟子子思弟子也,亦稱仲尼。遊夏之門人皆字其師,漢初惟子房一人得稱字。世有字其叔父字其諸祖者,近世猶有後學呼退之兒童誦君實之類。今惟平交乃稱字,稍尊貴者便不敢以字稱之,與古異矣。
今人飲饌,務尚豐腆,一筵之設,水陸畢具,賓客入口無幾。堆盤累碟,深杯大瓢,祗以厭飫諸仆從耳,不知此何益也。宋司馬溫公言其先公為郡牧判官時,客至未嚐不置酒,或三行,或五行,不過七行。酒沽於市,果止梨栗棗柿,ゾ止脯醢菜羹。器用瓷漆,當時士大夫皆然,人不相非也。會數而禮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夫家酒非內法,果非遠方珍異,食非多品,器皿非滿案,不敢會賓友,常數日營聚,然後敢發書。即不然人爭非之,以為鄙吝,故不隨俗奢靡者鮮矣。風俗頹弊如是,居位者雖不能禁,忍肋之乎?公之在洛也,文潞公範忠宣公相約為真率會,脫粟一飯,酒數行,過從不閑一日。今人盍少思此事,惜福養財不細。
楊文貞公士奇,以元宰歸省,過湖中邂逅一張參政者,風駛舟上下,則各舉手一笑竟別。抵維楊郡,守令先日候無耗,翊日舟至,守令竟不相聞。過去訪友人,則相與聯寢語達旦,自常稟外無別供,鄉人得以隻雞束薪相辭受。其簡易如此。
趙司成永號類庵,京師人。一日過魯學士鐸邸,魯公曰:公何之?司成曰:憶今日為西涯先生誕辰,將往壽也。魯公曰:吾當與公偕,公以何為贄?司成曰:帕二方也。魯公曰:吾贄亦應如之。入啟笥,索帕無有,躊躇良久,憶裏中曾饋有枯魚,令家人取之。家人報以食僅存其半,魯公度家無他物,即以其半戴與趙公俱往公所稱祝。公烹魚沽酒,以飲二公歡甚,即事倡和而罷。
劉忠宣公大夏,自戶部侍郎予告歸,構草堂於先壟之次,讀書其中,作東山賦以見誌。平生不為人通私書請托,藩臬守令往造者不謁謝。薄田僅足供衣食,裏鄰或肆侵奪,任弗與爭。公言財貨須農務服賈,凡力得者獲用,其易致之物,終非己有。子孫親之亦不甚惜,況官貨悖入者乎?後起大司馬歸,仍居草堂,再著《東山後賦》。戴笠乘驢,往來山水間。
章文懿公懋,嚐謂門人董遵曰:待客之禮,當存古意,今人多以酒食相尚非也。聞薛文清公居家留客,止用一雞黍,盛以瓦器,酒三行,就飯而罷。又魏文靖公居家,客至必留飯,止一肉一菜。雖不之公府,必回訪舟次,有所相遺,必答禮,不虛受人惠。此二公可法雲。
大宰漁石唐公致政家居時,出入惟徒步。有陳大參良謨者說之曰:翁官居八座,年邁七旬,故天下大老也。孔子曰: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翁學孔子者而顧欲過之耶!公曰:固然,第吾楓山先師致政歸,祗是步行,未嚐乘轎。侄樸庵公及竹簡潘公俱守此禮,吾安敢違耶?籲浙有楓山,殆猶魯有岱嶽,其遺矩所留,諸公皆率履弗越如此。
魯文恪公鐸,為舉人時,屬遠行,遇雪雨泥濘,夜止旅舍宿,憐馬卒寒苦,即令臥之衾下。因賊詩雲:半破青衫弱稚兒,馬前怎得浪驅馳。凡由父母皆言子,小異閭閻我?誰。事在世情皆可笑,恩從吾幼未難推。泥塗還藉來朝力,伸縮相加莫漫疑。今富貴家子弟,鞭撻童仆,不知輕重,忍視骨肉疾苦。殆猶秦越,獨何心哉?
尚書韓公邦問,與陽明王先生父海日翁同輩,先生事之甚謹。一日冬至節,皆赴公所稱賀,先生貂蟬朝服,乘馬而趨。俄從人報韓尚書在後,先生亟下馬,執笏立道左。韓公至,不下輿,第拱手曰:伯安行矣,予先往。遂行,先生俟其過乃上馬。當是時韓公偃然以前輩自居,先生??然不以伯爵自重。古道兩足征雲。
甘泉湛先生九十餘,過吉州,遊青原山,東廓鄒先生率同誌友數百人走迎,且戒之曰:湛先生當茲高年,猶殷殷訪友如此,即此可證其學矣。古雲憲老不乞言,吾儕第應憲之,更不容出一語煩聒先生也。晨夕定省。食而執醬執?肴,一遵古養老禮。維時先生年近七十矣。蓋以湛先生為師王文成莫逆友,故事之謹如此。
吳塚宰公琳,入吏部,尋以老乞致仕。既家居,上嚐遣使察之。使者潛至公旁舍,見一農人坐小幾拔秧布田,貌甚端,使者問曰:此有吳尚書家何在?公斂手對曰:琳是也。使還白狀,上益重之,複召入為原官。
耿文恪公裕官禮部尚書時,嚐語人曰:吾暮自部歸,經過三原王公之門,輒見其蒼頭市油,念吾自入仕,未嚐市油,心竊愧也。朝士嚐言王公子自三原來京省公,自雇一騾,毫不幹有司。一女適宋監生,止乘兩人所舁肩與。其樸如此。
屠襄惠公氵庸,致政歸,營第宅,前為嫗敗屋,二楹,適當門,使從容譬說欲券之。嫗曰:此吾死所也,鬻則須徙,老寡將安歸乎!公曰:今鬻而不即徙,但去敗屋而更新之可爾?嫗曰:如是幸甚。公乃出柴薪二錠付其子。久之嫗告公曰:賴公之賜,今已立業娶婦,擇日當徙矣。公曰:嫗幸得所,其如去舊鄰何。款以飯食,為之惆悵而遣之。鄞洞雲張翁,是尚書文定公邦奇父,公為學憲時,廳事僅二楹,旁一楹故是叔所居,叔有宿逋求售,公倍價得之。告於翁,翁問價知其倍也甚悅。已忽潸然淚下,公訝問故,歎曰:吾想異日更,撤彼舊居,其夫婦何以為情?公為惻然,欲取券還之。翁曰毋,計其銀已償人矣,可若何?公言當並其價不取,翁始タ然。王端毅公怒家居時,見子侄易鄰居為業,公呼而讓曰:是世與我比居者,何忍令其遠去?乃召之各還居,給以原券不問價。按昔趙清獻所居甚隘,子侄以厚貲易鄰居,公不樂曰:此翁三世為鄰,忍棄之乎?命亟還之,並其直不取。蘇長公買陽羨田,聞田主嫗泣而還券,事亦類此。
許襄毅公進,成化中以禦史起複上京,惟乘馬。其配高夫人素病眩暈,不能禦車,亦騎而從,竟不索轎。時仲子司徒誥方在繈褓,叔子少傅讚在妊,而司馬論則其季也。三子既皆登上卿,諸子姓列大夫牧守郎官者以十數人,皆推公之能讓福雲。
方司徒公鈍,當分宜柄國時,寵賂滋章,天下士宦靡然顧化,公獨峻?饋遺。其人或言此具薄俸,非取諸民者。公曰:汝俸幾何?奈何推以遺我,汝不能其官,我不能為汝庇,遺我何為?或複曲為詞曰:此書一帙耳。公又曰:餘自入仕,所習惟一《大明律》,何暇讀他書,竟不受。有郎差臨清者,諄諄誨之曰:往聞薦紳過此者,必具豐餼華燕,今民窮極矣,如此皆膏脂,非爾我所籍以奉人麵皮者。召同鄉中士紳飲,序以齒列,不論官。座中常有進士以齒加於京堂上者,具嚐惡草,而情固款洽也。嚐訊諸進士曰:汝輩幾人一寓,幾人一隸,大都所言皆前輩時事,時套若勿聞已。
周中丞公延初第時,與其裏中進士曾某同觀政刑部,共僦一寓,共賃一馬,更乘出入。一日公先入部,方回馬趨迎曾,曾未及至,而司寇公適早至,鳴鐸升座矣!司寇視班行,曾不在,詢其故,公前以實對。司寇公大詫曰:今進士俱乘馬邪,亦大異矣!予觀政時,一僮攜冠服,徒步至司門,乃服之入也。今士風即至於此,為之三慨焉!籲使司寇公睹今士習,慨又何如?
吳大宰公嶽守廬州,時中丞南明王公廷守蘇州,二公同年友也。一日以公務會於鎮江,吳折東徵王公為金山之遊,載酒一瓶,米數合,肉斤許,蔬一束,於舟中。屏騶從趣王公同舟往,王公熱視其具笑曰:兄昨折簡相征,具止是耶。曰:吾兩人自足用,多具何為?比至命庖人即所載治具,相與論心盡歡,竟日而還。
黃憲副公卷解紱歸,春夏間驅家眾田作,而獨與其配操杵臼,炊釜作飲食,躬荷而饣盍之。嚐假農具鄰舍,鄰舍子欲舁送之。公曰:假我具甚幸,奈何又妨汝務!遂自肩之如田。公性故孤介悃樸,而甚好客。客至座已,徐起臨庖,服犢鼻衣治具,具無兼味。治畢,乃盥手更衣出,率以為常。耿先生一日偕元孚周進士候公,公歡甚,縱談名理,因及疆場時事。奮然有請纓之誌,移日不輟。已有婢從屏間稟曰:烹雞熟矣,請割。時劇談方適,公曰少需。如是者三。而公談益劇,乃命婢曰:汝姑自割。既供饌出,?肋狼籍,不為意也。先生退謂元孚曰:吾與子今幸遊羲皇世矣!相與嗟歎不置雲。
◎廉淡
王良為大司徒司直,在位恭儉,妻子不入官舍,布被瓦器。時司徒史鮑恢以事到東海,過候其家,而良妻布裙曳柴從田中歸。恢告曰:我司徒史也,故來受書,欲見夫人。妻曰:妾是也。苦掾無書,恢乃下拜,歎息而還。
謝石奴請吳隱之為衛將軍主簿,隱之將嫁女,謝知其貧素,遣女必當率薄,乃令移廚帳肋其經營。使者至,方見婢牽犬賣之,此外蕭然無辦。後至自番禺,其妻劉氏齋沈香一片,隱之見之,投於潮亭之水。
謝大傅嚐造陸祖言,祖言都無供辦。兄子ㄈ密為具餐,大傅既至,祖言所設茶果而已。俄而ㄈ遂陳盛饌,珍羞畢具。客去,祖言大怒,貴數ㄈ曰:汝不能光益父叔,乃複穢我素業邪!杖之四十。
範蜀公與溫公同遊嵩山,各攜茶以行,溫公以紙為貼,蜀公用小黑木合子盛之。溫公見之驚曰:景仁乃有茶具。蜀公聞其言,留合與寺僧而去。
李日知為刑部尚書,累乞骸骨,玄宗許之,日知初不謀於家。既得請歸即治行,妻驚曰:產利空空,何辭之遽?日知曰:人亦何厭之有,若厭於心,無日而足也。既罷不治田園,惟築台池,引賓客與娛樂而已。
範氏自文正公貴顯,以清苦儉約稱於世,子孫皆守其家法。忠宣正拜後,嚐留晁美叔同七著,美叔退謂人曰:丞相變家風矣。或問之,晁答曰:鹽豉棋子上有肉兩簇,豈非變家風乎?聞者大笑。
呂文穆公蒙正為丞相時,朝士有獻古鏡以求知者,言能照二百裏。公曰:我麵不過碟子大,安用此為?
王文正公旦居家,嚐有貨王帶者,弟以為甚佳,呈公命係之曰:還見佳否?弟乃曰:係之安得自見?公曰:自負重而使觀者稱好,無乃勞乎?亟還之。
孫之翰人嚐與一硯,直三十千。孫曰:研有何異,而如此之價也?客曰:研以石潤為貴,此石嗬之則水流。孫曰:一日可得一擔水,才直三錢。竟不受。
東坡謫齊安,日用不過百五十錢,每月朔取錢四千五百,計日分之。貯其餘以待賓客雲。嚐與李公澤書雲:口腹之欲,何窮之有?每加節儉,亦是惜福延壽之道。
仇大然守四明,雅愛一?莫官。一日問及日用多少,曰:早具少肉,晚菜羹。大然駭曰:某為太守,居官不敢食肉,隻是吃菜。公為小官,乃敢食肉,定非廉士。自爾見疏。
歐陽永叔與其侄書雲:歐陽自江南歸順,累世蒙官祿。吾今又被榮顯,致汝等並列官品,當思報效。昨書中欲買朱砂,吾不少此物。汝於官下宜守廉,何得買官下物。吾在官除衣食外,不買一物,汝可觀此為戒也。內翰蘇公題其後曰:凡人勉強於外,何所不至,惟考之於私,乃見真偽。
範文正公為吏部員外郎,出守時,有三婢。及官大曆二府以至於薨,凡十年,不增一人,亦未嚐易也。
張文節為相,自奉養如為河陽掌書記時,所親或規之曰: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雖自信清約,外人頗有公孫布被之議,公宜少從眾。公歎曰:吾今日之俸,雖舉家錦衣玉食,何患不能,顧人之常情,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吾今日之俸豈能常有,身豈能常存?一旦異於今日,家人習奢已久,不能頓儉,必致失所。豈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
李元衡儉說雲:與其貪饕以招辱,不若儉而守廉;幹請以犯義,不若儉而全節;侵牟以聚仇,不若儉而養福;放肆而逐欲,不若儉而安性。
王荊公居鍾山日,與金華俞秀老過故人家飲。飲罷小憩水亭,顧水陸沙間有饌器數件,皆黃白物,意吏卒所竊。使人問之,乃小兒適聚於此食棗栗,盡棄之而去。荊公謂秀老曰:士欲任大事閱富貴,如群兒作息乃可耳!
軒為浙江按察使,四時一布袍,蔬食不厭。約諸僚三月出俸易肉一斤,故舊經過輒留飯,飯惟一肉,或至殺雞。皆驚異曰:軒廉使殺雞為客,太破費。天順間首用公為刑部尚書,請告陛辭。上問公曰:昔浙江廉使考滿歸家僅二竹籠是汝乎?公頓首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