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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
“剛剛”這聲呼喚從他心底裏流過,那是一個很遙遠的很親切的呼喚。
他父親陳濟時叫他“小剛”,他母親叫他“虹兒”,但隻有這聲“剛剛”是留在他靈魂裏的聲音。屬於他生命裏的聲音。
牢房裏靜極了。
甫和民把頭垂在了胸前。他明白了這個西榴城、他的祖宗之城發生了什麼。他的兒子,以無罪之罪把自己的生身父親投進了死牢。骨肉相殘。兒子認賊作父。西榴侯爺的後代呀,有了一個弑父的逆子;而他,他有了一個弑父的兒子。
甫和民覺得這一刻其實他已經死去。
陳虹剛站了起來,走到牢房門口。
那裏,兩名看守的身影不時地交錯著走過來,走過去。
很長時間以後,牢房裏又響起甫和民的聲音。
甫和民說:法官大人,我想問你一個私人的問題,很私人的問題,行嗎?
陳虹剛背對著他的生身父親,沒有回答。
甫和民說:你沒有勇氣再麵對著我?法官大人?
陳虹剛仍舊不語。
甫和民靜默了很長時間,問:你是誰的兒子?
陳虹剛像是震顫了一下,但突然轉過身,出乎甫和民意料地,笑笑:想知道嗎?你想知道?
陳虹剛聲音不大,但語氣裏明顯帶著威懾。甫和民愣了一下。
現在兩人麵對麵地站著,陳虹剛朝甫和民走了兩步。
他臉上帶著威懾,也帶著自豪地: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是人民的兒子。
這回答完全出乎甫和民的想象:人民……的……兒子?
陳虹剛笑道:難道我不是人民的兒子,還會是誰的兒子?什麼人的兒子?——你想讓我成為什麼人的兒子?你這種人嗎?一個腐朽沒落的什麼“西榴侯爺”家的兒子?一個沒有今天,也沒有明天;一個看不到今天,也看不到明天的腐朽沒落的家族的兒子?
陳虹剛步步向前,甫和民步步後退。兩人已經退到了牢房深處,很近地相互看著對方。甫和民看著他兒子,不錯,是他兒子。陳虹剛臉上很細微之處,都有著家族血緣的印跡,一個父親,是能夠看得清清楚楚。但陳虹剛的臉上,還有另一種東西,是甫家家族任何一個家族成員都沒有的東西。那是一種殘忍和冷酷。甚至是毫不掩飾的寡廉鮮恥的殘忍和冷酷。
這樣一個兒子,卻宣稱他是人民的兒子?!
甫和民內心有了一種近乎死亡前的掙紮。
他像是用了最大的毅力,想要講完他此生最後的故事。
甫和民說:我願意此刻去死。不,法官大人,我願意死在此刻以前。因為我兒子剛剛他成了一個沒有了心肝的人。我兒子剛剛,他可以毫無羞恥、毫不臉紅、毫無人性和毫無心肝地把一個無罪的父親送上斷頭台。他可以這樣做,他就可以做下同樣許多事情,犯下同樣許多罪惡。隻是,我兒子剛剛的血液中流淌著我們西榴侯爺家的高貴的血。真的,法官大人,我詛咒我給予了他生命的那一刻,我詛咒他母親生他的那一刻!——我想讓我的兒子剛剛還回我甫家家族的血,我西榴侯爺家的高貴的血。如果可能,法官大人,我將在下世變作厲鬼,放盡他血管裏的全部的血!……陳虹剛隻是冷笑:那就等來世吧!
甫和民昂起頭:來世?不!我現在說話,不是我對這樣一個兒子還有什麼留戀,不,我現在是代表甫家所有死去的親人的鬼魂在說話!我的兒子,他應當知道,他的家族,他高貴的西榴侯爺家族最後發生了什麼,在他祖先締造的這座城市中遭遇到了什麼樣的命運。
甫和民坐下,喘了口氣:法官大人,能給根煙抽嗎?
陳虹剛朝門口招招手。
一個看守跑了進來。
陳虹剛:煙。
看守忙給甫和民點上支煙。
陳虹剛說:出去!
看守“啪”地敬個禮,出去了。
陳虹剛笑笑:我是人民的兒子,當然願意聽聽人民在這座城市裏遭遇到了什麼。說吧!
甫和民看他一眼,撳滅了煙頭,繼續著他此刻已經感覺說不下去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