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3)

幾乎是苟安安在牛守讓家門口割掉豬頭的同時,吉麗花被關進了涇河縣看守所。她是中午到涇河縣公安局自首的,警察告訴她,公安局在她行凶的當天下午就找到了她的公司總部所在地,那時候就可以對她實施抓捕。但是,縣委巴書記不同意抓,要給她留足自首的機會,因為她畢竟是來涇河縣投資辦企業的。她的行為不同於一般的黑社會性質。警察還告訴她,把她拘留起來也是巴書記會同縣委政法委和公檢法領導反複研究後決定的。因為她給挨打的群眾造成的損失和給涇河縣造成的負麵影響是非常非常之大的。這是一個震動省級領導的大案。不拘留她無法向伍家墳村民們交代,無法向社會輿論交代,無法向法律交代,實際上也無法向她本人交代。雖然她口頭上表示知錯了,後悔了,希望公安機關從輕處理,但坐在並不陌生的監所裏,她內心裏卻沒有認錯。也不後悔。她始終同牛守讓保持著電話聯係,因而知道她的麵包車隊離村後村裏發生的一切事。打人是她深思良久的了,她不後悔,但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樣子卻是她預料之外的。具體地講,她有四個沒想到:第一沒想到苟安安沒在家裏;二是沒想到人們對廟會那麼重視起得那麼早,使得她的打手們把在家裏打發展到了街上打因而打了很多無辜的人;三是沒想到新聞單位及記者們插手並反應那麼快導致事件的第二天便全省嘩然;四是沒想到她已經交代了全部行凶過程並表示願意給受害村民補償損失而涇河縣還是把她投進了監所。這四個沒想到都是她不願看到的。但是,還有一個沒想到是她多少有些感激的,那就是村上能舍得用賣學校的錢給村民治傷而沒有使損失擴大。

不知是看守所對她優惠還是犯人少,她住的是單間。她冷靜地坐著,前後左右地想,想她這些年經曆的事情。

她想起了一個男人,忍不住流了淚。

十年前她孤身一人進西安市創業時,並沒有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去做皮肉生意。她隱瞞了自己的婚史和年齡進了一家陝北人開的大酒樓,當了一名客房部服務員。她以自己的美貌和端莊優雅的氣質以及吃苦敬業的精神加上超群出眾的應變能力,懾服了一個又一個向她暴露欲望展示誘餌的都市貴族,因而,深得老板的賞識。終於,在老板的精心安排下,她結識了一位長著一雙貓眼的男人。這男人骨瘦如柴,高腦門尖下巴,穿著平常卻非常潔淨,臉色白裏透黃,少言寡語,兩隻貓眼時時閃著逼人的光彩。這光彩是火焰,迅速熔化了她高傲的氣質和堅強的意誌,進而征服了她那隱藏在靈魂深處的霸氣。她承認,她輸給了這雙貓眼。她甚至覺得,在她所見過的無數個男人中間包括監獄裏的警察在內,都沒有這樣坦直而威嚴的眼睛。在見麵後的幾秒鍾內她就在心裏對自己說:這是個男人!真正的男人!

貓眼男人獨自住一套有客廳有臥室有衛生間的包間,他像是來養病療傷的,不抽煙,不看書不看電視不會客人不接電話不出房門,每日的茶飯水果也都是她按照酒店老板的吩咐給他送到房間裏。他吃東西很慢很文雅也很少,讓人覺得他的進食純屬萬不得已。在他入住的一禮拜裏,由她一人專門陪護,但他倆很少說話,他甚至連她的名字也沒問過。但是,當他離開的時候,卻把一枚碩大的鑽戒送給了她,並說這是酒店老板送給他的,而他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不適合戴這個。她起初不願要,他就說,隻要避開你們老板,隨便從哪個窗戶扔出去都可以,說完睜圓貓眼認真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一個月以後,她戴著鑽戒去金店探價,嚇了一跳:價值五萬元。

雖說隻有一禮拜的接觸,但她相信,如果他要她的生命,她會給的。一定會的!

四個月後,他第二次來酒店包房了。這次他給她說了很多話,都是關於西安市的。她曾幾次問起他個人的情況,他都沒有講。她看了出來,他此次來心情很好,顯得年輕了許多,還接打了幾次電話,不像上次與世隔絕了一樣。晚上,酒店老板請他出去看了一場電影,回來得很晚,她又給他送了一次夜宵。他邀她一起吃了。飯後,他讓她回房休息,她不走,他說他這一生隻需要親情不需要性愛,她就說她已經把他當親人了。於是,他那貓眼裏射出了兩道奇異的光。

從這一夜開始,她作了他的情人。她發現,這個五十二歲的瘦鬼,其實異常神勇,這使她忽然想起那個伍家墳的牛鐵虎,想起她的新婚之夜。但是,她內心沒有絲毫的愧疚和邪惡感,有的隻是銷魂的歡愉和滿足。屋裏的燈全都熄了,黑麻麻一片,但那雙貓眼在她心裏亮著,她什麼都看得見。

他這次仍是住了一禮拜。他走後的第二天,酒店老板告訴她:從今天開始,她在這家酒店裏有了二十萬元的股權。

為此,她苦苦思索了幾天幾夜,但什麼也沒想明白,隻是把股權證書好好地收藏了。

從那時起,他沒有規律地來酒店住,那包間成了他和她的家,他不來的時候也給他們留著。

酒店老板是陝北人,最早是家鄉縣招待所的廚師,後當了所長,後又辭職去采油煉油,後又到西安市開這大酒樓。他的兒子幾乎跟他走一條路,先當招待所廚師,後當所長。不過,他兒子沒有辭職去辦企業,而是當了本縣的財政局長,現在當副縣長。這個酒店是他和三個陝北鄉黨合夥開的。一九九三年春天裏,老板的兒子領著縣上的領導來到酒店設宴請客。走後,老板把兩箱陝北土特產送到了他們的包間裏。貓眼男人沒有出席陝北人的宴會,卻接受了這兩箱土特產。她打開箱子一看,不是紅棗,是錢。貓眼說,這是送給她的。但是,貓眼打了一個電話,酒店老板又來把這兩箱錢拿走了。事後,她曾慨歎陝北人的出手大方,但貓眼男人卻眯著眼說,那是個隻有十幾萬人的小縣,他們得到的是全縣幹部近半年的工資。她很驚訝,接著便明白了:國家有的是錢,社會上有的是錢,就像江河裏海洋裏有的是水一樣。

於是,在陝北老板的幫辦下,她有了屬於自己的公司,她也當了老板。以後又不斷有土特產箱子直接送到她的公司去,她又在外地設了分店,她又當了“吉總”。貓眼男人給她的公司提出了三條經營原則,叫做約法三章:第一,不逃稅費,不涉黃賭毒;第二,微利經營,求穩不求發;第三,適時撤離,離開西安。她望著那雙貓眼,痛快地答應了。貓眼男人沒有在她的公司裏住過,他們仍用著陝北老板酒店裏的那套包間。一九九六年夏天的一個早上,當他們離開包間時,陝北老板領來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打掃房子。她是過來人,能看出來,這是一個真正的姑娘,嫩得能掐出水來。她突然覺得自己配不上貓眼,對不起貓眼。自己是一個農民的老婆還生過兩個孩子,自己欺騙了他。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進過那套包間。

但是,五年多了,那雙貓眼時時在她的心田裏閃現著,那是她黑夜裏的燈塔。

此時此刻,她想給陝北老板打電話要來貓眼男人的手機號碼。當然,她不是要讓貓眼男人來救她出去,而是想聽聽貓眼的聲音,哪怕隻是呼吸的聲音。但是,她忍了。

她擦一把淚,決心獨立麵對一切。

她心裏有些亂。但有一點很明確:她必須堅持到底,她必須把那所小學校買到手,她必須在伍家墳立起她的營業樓,她必須贏得她應該贏得的一切。

她閉了雙眼,她覺出累。她強迫自己明天再去想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以及她要采取什麼措施。

當晚十一點多,白實幹剛把三隻沒良心賊洗白刮淨放入臘汁大砂鍋裏,朱三星的電話就打到了他家裏,知道了吉麗花被拘留的消息。朱三星告訴他,消息是看守所長苟軍傳過來的,沒有錯。

第二天十點多,白實幹提著一隻熱乎乎香噴噴渾身閃著紅色亮光的沒良心賊進了馬換驢家,他想趕在吃早飯的時間讓馬換驢一家嚐嚐他鹵雞的手藝。這裏頭有兩個原因,一來這幾天他吃了馬換驢家幾頓飯心裏有些過不去,二來他想討好馬換驢,想無論如何把支委會開了,把支書改選的事定下來。

見白實幹進了門,馬換驢兩口子都高興得合不攏嘴。當然,不是因為那隻鹵雞,農村人把雞不放在眼裏。馬家人高興,是因為活寡婦田石榴給馬換驢的大兒子馬大萬找了一份工作。這工作好,去給田石榴的表姑家當家庭廚師,管吃管住,月薪一千五百元。不但馬換驢和皮西蓮高興得要發狂,還惹得白實幹不住口的驚歎和羨慕。白實幹說,自己是有著三十二年工齡的正科級領導幹部,月工資還不到七百元,大萬一月頂他兩個月,而且是淨落。還說早知如此,他還不如去報名學廚師,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工資還那麼高。由於人家下午要來車接,大萬把出門的東西準備好後,就又去給他田姨打掃牌場去了。大萬有這個好處,不管馬換驢怎麼喊怎麼罵,他每天都要去給他田姨打掃牌場。其實不光是打掃牌場,啥家務活都幹。田石榴的女兒上小學,現在要到外村去,田石榴就要接送,因而常常見大萬一人在她家裏幹活,她放心他。田石榴嫁到伍家墳時,大萬才十歲,所以,她把大萬當自己的娃看待,當自己的娃使喚,當自己的娃去體貼關懷。這一點皮西蓮清楚。因而大萬去給他田姨幹活或去他田姨家閑逛,皮西蓮從來沒有反對過抱怨過。娃麼,閑著也是閑著麼!皮西蓮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說的。但是,皮西蓮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大萬跟他田姨的關係暗地裏有了變化。

這得從去年夏天說起。

那天中午,天氣炸晴,沒有一絲雲一絲風,家家關了門躲避太陽,別說是人,連看門的狗都不出聲了。整個村子靜得像一片墳地。田石榴像往常一樣,送走了女兒,關了頭門,脫了衣服,抹了一個涼水澡就躺在竹床上睡了。由於這個賭場,她把覺睡反了,一到晚上,她一點兒倦意都沒有,就是打牌的人散了她也不睡,有事沒事地磨時間,所以,中午這一覺是非睡不可的。而且,一直要睡到下午。這成了她的習慣。

應該說,在人們的印象中,她還算是個堅強的女人。牛二望出走的時候,她才二十九歲。六七年了,家裏沒有男人,還開著一個主要靠夜間營業的賭場,可以想象,不知有多少男人對她有過多少想法。但迄今為止,村裏沒有關於她的緋聞。至於她那個表姑父,雖然有些令人質疑,但那男人是她的親戚,還是長輩,加上誰也沒有發現什麼明顯的跡象,因而質疑歸質疑,沒有什麼議論。所以,盡管村裏像吉順順媳婦那樣的風流女人不少,但伍家墳的人都認為,她田石榴不是那號人。人們理解,她開賭場,是為了生計,為了錢。

她睡得很香,很舒服,很解乏。她覺出熱,覺出她的背暖熱了竹床,出了汗,像睡在熱炕上。於是,她翻翻身挪了一個地方,進而脫了內褲和胸罩,緊跟著舒展了一下肢體。這是朦朧中的舉動,是無意識的,隻是為了休息和舒服。後來,她又覺得暖熱了竹床,就又翻轉過來。她醒了。她沒有想到,當她睜開眼時,發現床前有一名觀眾。她嚇得忙用手去捂下身,同時喊了一聲,緊跟著她看清了,這個觀眾是大萬。

她驚慌失措地問:“大萬,你啥時候進來的?”

大萬很冷靜,說:“我沒走麼。我在灶房裏給你擦油煙機哩麼。後來你把頭門關了,我怕開門吵醒你,就在這兒等你醒來。現在你醒了,我回呀。”大萬說著就要走。

說不清是出於啥想法,她喊住了大萬:“你不要走,大萬,你進來多長時間了?”

“好長時間了。你沒脫褲衩的時候我就進來了,那時候你麵朝上睡著哩。”

“你都看見了?”

“看見了,看見你睡得很死,把我急的。”

“你急啥哩?”

“我急著回去,我也想睡哩。”

“ 你看見這兒了麼?”她用手按按下身。

“沒有,你的腿夾著哩。你剛轉過來就醒了。田姨,你出汗了,我端水去,你洗一下。”大萬說著就出去端水去了。

她這才想起去找內衣,卻找不著。正急著,大萬端一盆水進來了,放下盆子又遞來毛巾。見她找衣服,大萬就說給她放到櫃蓋上了,因為她當時脫下來就丟到床底下了,他怕潮了。已經這樣了,她也不顧了,又在大萬的幫助下擦了個澡。她覺出自己在發抖。但是,她發現,大萬很平靜。

就在她穿衣服時,大萬又要走,她又留住了他。因為,她突然覺得大萬不正常。她是過來人,她有過牛二望,而且,在她嫁到伍家墳以前,就有過多次跟男性接觸的經曆,對男人,她還是了解的。令她不明白的是,這裏隻有他二人,門關著,她睡著,而且是赤身裸體地睡著,而且大萬已經二十歲了,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他竟能無動於衷說走就走了?她內心裏升起一股悲哀,自然是為大萬。她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男人,甚至沒聽說過這樣的男人。她不明白大萬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她很平靜地說:“大萬,把褲子脫了讓姨看。”大萬聽話,脫了。她忍不住伸手握了一下。她的心徹底涼了。她明白,這是天生的陽痿,是病,可怕的病,是比楊會選截了雙腿更可怕更可悲的病。對男人來說,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殘廢。她想流淚,半天說不出話來。

“田姨,你生氣了?你不舒服?”

“沒有啥,”她終於鎮靜下來,說,“大萬呀,聽姨的話悄悄地去找苟全能,讓他給你治。苟醫生有本事,也有特製藥,能治你這病。”

“治病?我有啥病?”

“瓜子,這叫陽痿,起不來就是陽痿。”

“起不來?田姨,我沒讓它起來麼!”

“瓜子,這不是讓不讓的事,這是天生的。

“你不信?”大萬認真了,隻見他一手握住下身,一手在會陰處擠壓了幾下,那東西果然活靈靈地勃起來了。好像他的會陰處有一個開關。

這是奇跡,她驚呆了。她又忍不住伸手握了一下,眼窩裏就放出了奇異的光彩。見她麵露喜色,大萬也興奮起來,她明白了,大萬有常人不可比的心態,有高度把握心理和生理機能的能力。大萬是一塊金子。是一匹千裏馬。是一個能做鴨生意的天才。是未來伍家墳不可小看的人物。她相信,出了伍家墳,大萬有不可限量的前途。

“大萬呀,姨給你指一條發家致富的路。”

“啥路?田姨,我不想再當廚師了。”

“不當廚師。發揮你的優勢,去伺候女人,伺候有錢花不完的女人。”“咋伺候?”“她要啥你給她啥,除了不正式結婚,啥都幹。”

大萬不傻,終於明白了。但他卻說:“我不!這不是跟三萬一樣了?我爸肯定罵我哩。再說了,傳出去多丟人!”

“大萬呀!這不丟人。這是生意,是一個行業。你不知道,自古以來就有很多做鴨生意的,就像女人做雞一樣。自古以來就有男人憑這吃飯,憑這養活妻子兒女,憑這發家致富。我聽說,舊社會西安市就有旱窯子,官太太們都進去享受。解放後,中國人太窮,這事就少了。現在不同了,改革開放這麼多年,有錢的女人多了,這個行業又發展起來了。我給你說,現在是金錢社會,國家拚命發展經濟,到老百姓跟前就是拚命掙錢。大萬呀,你看現在的社會,沒有錢怎麼行?不掙錢咋行?不說吃飯穿衣,就說娃上學,現在讀高中比原先讀大學花錢多。還有看病吃藥,現在割一個痔瘡比原先移植一個心髒花錢多,現在得一回感冒比原先坐一回月子花錢多,現在坐一回月子比原先蓋三間平房花錢多。沒有錢咋行?誰不是發了瘋地撈錢哩?不要說咱老百姓,不要說各行各業的生意人,不要說各種穿製服戴大蓋帽的人,也不要說村長鎮長,就說縣長省長,不是也在想法兒撈錢?為啥把省委書記槍斃了?把人大副委員長槍斃了?還不是因為貪汙受賄?現在,不論幹啥事,沒有錢都不行。當官的也是一肚子委屈,現在大小機關都沒有公房,工作人員都要買私房,動不動就得幾十萬上百萬,工資又那麼低,不貪汙咋行?不生著法兒撈錢咋行?現在不管是當官的還是老百姓,你沒錢,沒人說你本分,沒人說你清白,隻有人說你無能。不說別人,就說白實幹,五十出頭了,騎著爛自行車下鄉,路修不好還不讓走,難道是他沒能力?不是,是他沒錢。大萬呀!聽姨的話,啥都不要想,光想著給你爸把錢撈回來。幹啥都要趁年輕,白實幹說當官要趁年輕,朱三星說殺人要趁年輕,不用說,當鴨更要趁年輕。到了你爸這個年齡,哪個女人要他?還有,你不愛上學,沒有文憑,又不想當廚師,又不想種地,你憑啥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