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從什麼地方來的光(1 / 3)

直到現在我還對此深信不疑——

我依賴借東西生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滿意於這種生活狀態。但無疑,一旦失去身邊能示弱的人類和房屋,我的信心也會劇減,即使我擁有一粒喜愛的花草,能夠冒險的心。隻是我的信念和信心,並不能提供所有的生存保障。我的信念和信心,必須生活在不斷的物質支持下。和小人一樣,它是一粒方糖,是一根針,最重要的是,它們必須來源於我所在乎的人的世界的供給。

“剛才在和誰說話?”林林突然從門外閃進,胳膊上有嚴重擦傷。他把袖子挽起來,讓有傷的地方晾在外麵呼吸。那種顏色奪目,眼睛一旦停在上麵,就想沉浸在觀望中。

“樹樹,你沒碰到他?”我盯著他的胳膊,“告訴老師了嗎?”

“還沒有,剛才從滑梯上摔下來的,為了夠到一串牽牛藤。那個藤蔓是保留花朵較多的一根了,雖然都是死的,但也總比沒有好。”林林低著頭小聲回答,我遞給他一包紙。

“秋天的牽牛花還有水分和顏色嗎?”我想了想,“種子倒是足夠摘的了。”

“有徹底幹掉的,像楓葉一樣。”他似乎在努力回憶某個畫麵,“去過香山,楓葉最美不過那裏,那時和哥哥一起來著。”他把手張開,裏麵是一截失去水分的藤蔓。林林的手心就像躺著一個秋天,在閉塞的教室裏,小心翼翼的呼吸。這個狀態不知道能維持到哪個階段。

“我聽見你在哼著什麼曲子,挺熟悉的。”我搶過他的問號,“是樹樹在唱歌。”

林林似乎有些難受地抱著腦袋,“真的見到哥哥了?他怎麼會來我們班……”他向門外張望,自由活動的時間還沒有結束,不知道是否在躲閃核查的眼睛,沒有人報到的聲音能天衣無縫地像他。我想象他是如何躲過老師的視線,一個人偷偷溜上樓的。在樓梯的轉角會遇到樹樹,這個設想是成立的,他們出現的時間的交彙處,完全允許兩個人碰麵。“沒聽過,從來沒有。”他說,在自己的那排座位的椅子上坐下來。

“他從後門走了,”我提醒道,“晚上會見到林林,”——這是他說的。

“是啊——”林林抬起頭盯著天花板上的風扇,“晚上就會見到林林,就是這麼簡單。”風扇不再使用自身奔跑了,就在為時不久的時間內迅速增厚灰塵,這是一個惡性循環——每當有灰塵上身,他們就打消了使用它的念頭,這個念頭又讓它更加肮髒。

“會哼那歌嗎?剛才趴在門上聽到的——”

“隻會一點,但從不叫什麼《鏡子》,”林林似乎在等待糾正的機會“是《星星的孤獨》,我起的名字。”他沒等我回應,繼續講下去。“那是我和哥哥的鋼琴老師送給我們的禮物,是一個珍貴的紀念,起初,我們誰也不會彈奏,隻會放在腦袋裏輕聲哼唱,譜子和旋律,一律是別人的事。”我則小聲把剛才聽到的曲段哼下來,不知道準確與否,好像樹樹就在某個座位上端坐。“但哥哥從來都不喜歡這首歌,他說總會碰到別的東西,在接觸到旋律後。”林林半眯著眼睛,似乎極力從腦海深處捕撈一艘沉船。“像坐在一個不斷被麻繩下放到深水區的木桶裏,下麵的水會淹死人的——這是哥哥的原話”,林林突然捂住自己的嘴,“真不該說出來。”那也是和星星無關的畫麵,水中隻會有遊魚和波浪,星星是存活不了多久的,我絕望地想到。

木桶和深水,充滿未知性的水底的召喚——這個場景給予的心情,我曾有過與之相同的夢境。相比於那被旋律被動帶入的意境,我的黑色深水則是自發創造的。這性質大有不同。

“把胳膊洗幹淨,我們去醫務室,今天是辛老師值班。”我一把拉過林林的胳膊,他的胳膊很涼,也比我想象中的更瘦。從外表上看,他的胳膊更像是被什麼物質蓬鬆地支撐起來的。現在總算一次捏到了骨骼的位置,事實原來並非眼見。

我們走在過道裏,過道的窗戶照常緊閉,讓我懷疑它們存在的意義。不如把牆壁打通,換成和教室一樣的落地玻璃,采光的麵積也能更大。但那樣走路會喪失安全感,每一次向四周觀望,都將是一次對勇氣的挑戰。牆壁就好,事物總有自己存在的必要——這與從不放風的窗子的性質相同,好奇離了誰都將了無生機。現在正是它不滿於外界,卻最為生動的時候。

“麻雀——”林林突然大聲叫道,嗓音有些變形。兩隻麻雀似乎緊貼外層玻璃劃過雲層。

“麻雀也怕?它們還隔著玻璃。”我說。“喜歡聽麻雀的聲音,早上和晚上都是如此。”這時林林的表情突然變得讓我難以接受,隻見他劇烈地搖了搖頭,似乎要把自己從某個狀態中強扯出去。然而這時,我突然發現,林林被藤條擦傷的部位在不斷滲血,從無數個被捅破的洞穴內滴滴外溢。像一朵深冬的梅花,但梅花自己是無法感到疼痛的。它們在冰天雪地中深呼吸,而並非血肉之軀。這些花兒一旦聽聞氧氣,整個群體就像被注入了花訊,湧現出大片殷紅的花海,它們美麗而驚人,在這狹窄的樓道內甚至能聞到芳香。

後來,我才意識到那是人血的腥臭,樹樹還沉浸在猛然被迫目睹麻雀的無法自拔中。

“飛走了前兩隻,還會有新的麻雀從這裏經過,”他近乎自言自語,“這是喜歡傷人的鳥兒。”

“門在那裏,去找辛老師幫忙,要快!”我使勁地推了一把林林的腰部,林林跌進了醫務室。

低頭,我發現醫務室門外的地麵上是點點分布均勻,蘊涵無限生命力和遐想的血跡。

“甜甜,站在這裏幹什麼?”辛老師這時從我身邊經過,“裏麵是誰?”我問她,“林林受了嚴重的傷,我們自己沒辦法解決。”我試圖把自己的意思簡練地表達清楚。辛老師盯著我的眼睛,保持這個深邃的打量很久很久,從她的視線中我發覺不出任何疑問,同情或是和聽聞傷勢有關的任何,這個凝視像是一個任務——我想,她就要把我的潛意識掏出來舔舐了。

“你們幹了什麼?”辛老師突然大聲說,不像是一個問句,倒像是一個對過程早有把握,此時趕來質詢的語氣。“辛老師,先去裏麵檢查林林的傷,行嗎?”我幾近央求,“他在流血,地上的全是。”

辛老師輕輕地搖搖頭,我讀不出她的表情,此時沒必要揣摩表情。然後她似乎用盡全身的力氣閉起眼睛,在眉心堆出一個顰蹙,臉龐則迅速側向別處。對著窗戶的方向,我發現一隻麻雀小跑而過,不管發生什麼,它們總是第一批讓我感到生命色彩的東西。不管周圍人的理解如何,我總是願意這麼相信的。“我們走——”突然她說,從貼身的小包內取出一串鑰匙。

“幾百萬年以前,花兒就長刺了。可幾百萬年以前,羊也早就在吃花兒了。刺什麼用也沒有,那花兒為什麼要費那份勁兒去長刺呢,把這弄明白難道不是正事兒?綿羊與花兒的戰爭難道不重要嗎?這難道不比那個胖子紅臉先生的算賬更重要,更是正事嗎?還有,如果我認識一朵世上獨一無二的花兒,除了我的星球,哪兒都找不到這樣的花兒,而一天早上,一隻羊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一口把花兒吃掉了,這難道不重要嗎?”

這是大家都喜愛的故事。

當把它從書架上取下來的時候,媽媽滿懷希望地說:“希望你成為心中有愛的人。”

心中有愛——這難道不重要嗎?而現在,我究竟還是不知道這種體味——心中有愛,會不會行走的時候更加艱難?甚至一步一個踉蹌?因為那名叫“愛”的東西為身體增加了重量。

我不知道,我已經早早感受到了。但行走起來依然是那麼行雲流水,保持孩童一貫的雀躍。

醫務室裏有一扇占據大部分牆壁的窗戶,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填充每一寸氣體,給人以毫不留情的敵意神色,我聞過這個味道,甚至比它更豐富,日後便成為記憶之一——和當時大號針頭的親密探入的能力擁有一樣的地位。它帶來黑色物質,窗外陽光和煦,從樹枝的扭動能知曉風的散步,一切一如往常,又以極細微的神色區別於往常。我知道現在不該這麼想——這種氣味之下必然隱藏某種淚水無法表達的距離感,我抑製不住這種惡劣的想象的飛馳。房間很大,被分成不同功能區,第一眼所見是一個鋪有白色床單的簡易板床,給人毫無餘地的純潔壓抑感,把房間的心跳分成了兩個世界。他不在眼前這個情景內,大概在裏麵的休息室,這個床是給更危重,與林林的性質完全不同的人準備的——他不該躺在這裏。

“林林不在這裏,”辛老師在隔壁的房間吃驚地得出結論“親眼看見他進來了?”辛老師喪失理智地在房間內慌亂踱步,這個狀態瞬間打破了一貫表現出的冷靜氣質——這是她必須擔心的事物之一。和被她發瘋的母親撕咬時的臉色又有不同——這是她必須擔心的情形。

然而我什麼也不知道,生活範圍實在極為有限。我關心的人與物紛紛不在我的意料之內,每天所見皆是必須給外界維持的平靜神色。“還是老樣子,”辛老師似乎在自言自語。

“不用找了甜甜,林林喜歡在這個時候一個人享受安靜。”辛老師把這個句子講完,似乎意猶未盡地將它在嘴唇上懸掛了一會兒,“剛才有沒有發生特殊的事情,比如,有什麼東西被看見了?”她說完,緊咬嘴唇,並不擔心唇膏的光澤被破壞。

“麻雀,是有兩隻麻雀從外麵飛過,我們都看見了。”我如是說。

玻璃窗像房間的眼睛,很奇怪,望著窗外就能大概得知房間內發生了什麼。此時沒有什麼溫度自外界射入,麻雀也都歇息。這裏沒有歌唱,歌唱並非適用於所有的時間和心情,它總是自信能帶給外界光芒,以救世主的自信和憐愛創造並非適用於任何瞬間的鳴叫。我佩服它們的勇氣,隨時蹲踞在人類身旁的耐心也是值得尊敬的。就連相伴已久的人們都無法做到任何瞬間的隨叫隨到,麻雀雖然扭轉不了任何事態,其心意令人動容。在這個填滿特殊氣味的房間,希望和類似希望的東西都被堵塞了。這個房間的地板上沒有任何血跡,大概和進入者的速度有關,也許和老師的教誨有關——不要將任何地方的地麵弄髒,王老師不在眼前,但那教誨深刻。

辛老師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差,她的眼睛告訴我其腦海定然進行過複雜的爭執,但最終選擇了麵部呈現的波瀾不驚。這需要練習,但遠遠不是剛才,當下,我想。“林林不在這個房間,”她告訴我。“他不會有事的。”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在闡述一個事實,辛老師的聲音很輕很小。“去找蘇阿姨,把門外地上的血跡拖幹淨。”辛老師背過身說,不知道在盯著窗外的哪個部分,那不重要。這時我猛然想到了某些關鍵細節,無關林林卻關乎另一個人。

“我見過了樹樹,就在今天。”我的聲音直傳辛老師的腰部,它隻能夠到那個部位。兩隻麻雀似乎緊貼玻璃滑行而過,它們的聲音像滴水不漏的沙漏,在這個聲音內很少談及與時間有關的瑣屑,卻無時不在擠碎時間這個事物。我的眼睛順著它們的身姿出神,直到它們將自己從玻璃上拔走。隨之離去的還有一些和風類似的顫動,室外正被恰到好處的陽光籠罩。我想出去走走,不走大門,就走樹樹偷偷溜出去的後門,最好什麼人也不遇見。如果我出去,我希望樹樹就站在那扇擠滿鐵屑和灰塵的大門之後,一切的一切是他設計的一個玩笑的一部分。我希望的畫麵的形體如此真實,以至於萬一不發生才是令人費解的事。我把出逃的路線一一想過了,連遇見老師的解釋也一一斟酌過了。他們是雙胞胎,定然有許多相似的特質,樹樹不是不會害怕麻雀的,如果他就在門外,卻有麻雀飛過,該怎麼辦?

這是一個讓人不得不擔心的問題。如果有麻雀讓他產生焦慮,我會捏死它。它們的血會順著我的指頭“滴滴答答”地掉下來,像沒有調和恰當的繪畫顏料,或是未擰緊的水龍頭。總之,那聲音不會惱人,相反倒像是一種享受——一旦出現的話。這麼想著,我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辛老師,我見過了樹樹,他來了我們的教室,就在今天!”我對辛老師的背影喊道,我不知道這個聲音能否一路安全地到達她的耳朵裏。她在發呆,所以連聽覺也不夠專注,裙擺在她的裸露的小腿肚子上綻放說不出氣味的花。我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和其內容是否一路平安,引起人們的重視。這個時候我聽見樓道裏的腳步聲,然後蘇阿姨的聲音傳來:“辛媚老師,你說的血跡,這裏沒有啊?到底是怎麼回事?”辛老師一定聽見了這句話,因為她終於轉過了身,那神情像是輕鬆抖落了我交付於她的句子,“麻煩你了,蘇姨,這裏沒什麼事了。”然後她盯著我:“甜甜,樹樹的事是怎麼回事?”末了,她問:“樹樹是誰?”

秋天已經拭肩骨髓末端,寒氣直逼冬天的四肢。這是一個想一想就不禁發抖的局麵,但人無法遏製不去想象的日子——思緒這個東西,你沒法言辭威嚴,讓它待在一個安靜的石頭上,聽聞四季鳥語花香。你什麼也做不到,因為想象和人本身是分離的。也許現在沒有把握,一旦無關身體的暴力時間來襲,你大概就會知道先知先覺的優勢所在。現在就是這個樣子,我找一個被稱為嚴謹的地段坐下來,身邊長著一株能提供蔭蔽的大樹。它沒有名字,人們都叫它樹,這裏沒有河流,所以是柳樹的幾率要小些。但那又有什麼關係?隨便什麼品種和名字,我們信任彼此多年了。後來這個樹被迫迎來了一批麻雀,也許是一個家族,也許是一個社會團體,它們對人對樹都無利無害,但就是讓我們不舒服。簡單的時間規則被打破了,一切需要重新洗牌,然後騰出第三個人的地方。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雪,下雪後的視野又能發生什麼變化,麻雀是否會在雪天按照常態出沒,等等。這些都不是我所關心的,但目前確實找不出能更加關注的事情了。我對自己說:“樹樹”,兩個字,和我的生活各自為安,它們平行漫步,卻依然還是簡單的兩個字。那是起初,到目前為止還不夠稱回憶的東西——我覺得自己的世界足夠簡單了,這也是一個讓人擔心的事實,它那麼簡單,以至於不知轉移注意後去做些什麼。

我發現自己愛上了麻雀,它們總是帶有生活勇氣的途經四野的身體。但這個時候,我也發現,自己是來找受傷的林林的。和麻雀有關,卻本質無關的人。

“甜甜,你過來。”辛老師還在那個位置,她微笑著,微笑間若有所思,“這個名字是你想出來的嗎?為了逗林林笑,老師知道你是一個善良的孩子。”辛老師的聲音從沒有如此動人過。這個時候,我告訴自己,把心態放在魚缸的底層,然後一點兒一點兒浮上去。哪怕是以死魚的方式。“甜甜,過來,老師有話說。”確切地形容辛老師的微笑像是以往夢中的,黑色湖泊。

“樹樹不是我們班的孩子,是別的園區的孩子們?甜甜把自己的朋友帶到了這個班,在大家都出去活動的時候。”我不喜歡輕易下結論的人,辛老師還不夠了解了,但我自認為更了解她。這樣一個不了解卻反而被我了解的人,是沒有資格給我和我的行為下結論的。

“聽我說,甜甜,樹樹這個名字一點兒都不好聽,即使是你和林林之間編的一個童話裏的主人翁的名字,老師也不喜歡這個名字。”辛老師坐在醫務室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右手肘支著下巴,眼睛不知道放在了哪裏,我認定她眼睛停留的區域早已形成一片飄滿死魚的湖泊。這是一個算不得陰暗和絕望的現實。想想湖麵的清風吹拂起死魚身體的味道,那感覺實在詭異。

這是一個奇怪的反應,好像在談論一個背叛自己的熟人。名字是沒有好壞之分的,除非那名字生來就是一個活生生的詛咒。詛咒——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