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厚傳家遠,吟低意不盡——讀《蠡園驚夢》

麥家

與可凡兄結緣,是做他《可凡傾聽》的節目。這些年,我文章做得少,節目倒是做得不少,說來是羞愧的事。作家當以作品立世,做節目,博虛名,是誤入歧途。

但歧路上也風光,比如那次做可凡兄的節目,留下一份獨特的記憶。可凡兄是一位真正的智者。人說與智者交有二忌:忌不知人,忌人知我。那次相交,我二忌皆輸:訪談前,可凡兄備足功課,他之知我遠勝於我之知他。同時,他爐火純青的主持功夫,四兩撥千斤地拎著我滿場跑,我像隻落湯小雞,驚恐萬狀,洋相百出。這樣的經曆是危險的,事後不免有荒涼的後怕感。但記憶是獨到的,也是值得珍藏的。風光都在險境中。

收到《蠡園驚夢》的書稿,距離訪談播出已近三月,可凡兄突然的來信陌生而親切,他在信中說:“此書主要講述我家族120 年五代人生活變遷,為此花費近一年時間往返於圖書館、博物館及檔案館,尋覓到大量第一手的資料,彌足珍貴。”雖然我早知可凡兄乃是世家子弟,身世不凡,但對其先輩族人的事跡並不熟悉,隻是大致聽聞過,他們中有人曾經叱吒上海灘,縱橫捭闔,風雲際會,任憑時代更替,風吹雨淋,依然在時間簿上洇蝕下醒目的圖標和重彩的筆墨,並隨著悠悠光陰更易,沉澱為一段漸趨神秘的傳奇。

說起“神秘”,言猶在耳。可凡兄曾稱我“神秘”,自尋細想,我之神秘,多半因筆下人物奇特的職業和命運故事,本人凡夫一個,文人一介,平凡如一株青菜,隨土而生,見風而長,既不神,也無秘。尤其是在《蠡園驚夢》的映襯下,更是輕如鴻毛,不足掛齒。《蠡園驚夢》為揭秘而來,可凡兄如是介紹:“記敘了無錫王家百年來闖蕩上海灘的精彩故事,生動地展示了二十世紀上半期,民族資產階級‘亂世出英雄’的種種傳奇。”將書稿緩緩讀來,線索從遙遠的天外來,然而歲月潮汐的大時代背景下,長三角乃至國人的曆史命運在行文考究的字裏行間呼之欲出。

當時的上海灘與它身後千萬平方公裏的廣袤土地格格不入,它的世界性獨樹一幟,猶如一朵嫁接在西方文明之上的畸形之花。無數的資料顯示,這座格局複雜的大都市,龍盤虎踞、群魔亂舞的“東方巴黎”,文明五花八門,職業千奇百怪,哲學朝三暮四,行一步可山水覽盡,牽一發動全國之身,正看十裏洋場霓虹炫目,反麵大音希聲玄機重重……林林總總千頭萬緒,描摹之難已無出其右,何況在此山中,化身山人?

白手入滬的無錫青年王堯臣(即可凡兄的曾外祖父)、王禹卿兄弟一步一腳印,不過短短十數載光陰,便在風雲際會的魔都嶄露頭角,立地頂天。從他們身上,我看到訓練有素的機敏、耐心、堅韌、氣以及非凡的大智慧,在那個最壞的時代,仿佛枯萎的樹幹上突然長出的翠綠新枝,給人希冀的光芒。我必須正視一個問題:同樣麵對積貧積弱的灰暗現實,麵對內憂外患的悲慘環境,他們不像那大多數熱血青年一樣,高喊著救亡豪言、愛國壯語,什麼願以隻手將天補,什麼挽救家國於狂瀾。他們隻是在做事中一點一滴默默地改變著自己,由儒學而經濟,由經濟而實業,由實業而政治,終與榮氏兄弟一道,遊走黑白兩道間,縱橫商、政、文等領域,藉此漸漸改變了家族,改變了行業,並終以某種意味改變了這個國家。

揚名立足上海灘後,王家兄弟回到無錫老家,修建了以蠡湖為名的蠡園,園子本身也許隻是當事人的一個落葉歸根的寄托,一種輿情山水之趣意。但潛移默化的是,這個家族血胤中接受了祝福,並一直趨於從善向美的功德和感情。在他們身後,王啟周、王雲程、曹啟東、王健民、曹可凡……這一長串為蠡園增光添彩的赫赫名單,足以向我們說明或傳遞什麼。對此,凡兄用全書中最樸素的語言說:“到了我們這一輩,雖不像祖輩那樣馳騁於商場,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但血脈中終究有著‘忠厚傳家遠’的基因,即便是一份平平常常的工作,也都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

忠厚二字,道義簡單得幾乎人人都能明白,但真正能領悟者有幾人?不論世情變幻、滄桑流轉,忠厚永是立足的法寶,是成就大事業的根基。這道理其實並不複雜,抱樸守拙的道家,在兩千年前早已講透個中況味,隻是我們不願用心去感受那淺酌低吟餘意不盡的妙處。《蠡園》一書,或許可以讓你暫時停下大踏步前行的腳步,靜心思考一些亙古不變的人生常理、常數。這也是一本書應有的價值。我看了這本書,自覺到這些年做的一些羞愧事,決意回頭。所以,我很珍重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