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垂眸一笑,“是嗎?真是太好了。”
梁王眼一亮,滿懷期望地望住了她微微揚起的下頜。其實看久了,他也隱隱覺得,這個女人的身上有一種瓷器一般的質感。明明隻消他一伸手便會啪的一聲摔個粉碎,可是摸上去卻還是硬的。不但硬,還涼冰冰的。多少讓他生出了幾分好奇來。
蘇顏還是笑眯眯的樣子,不冷不熱地望著他,嘴裏說出來的話卻是再謙恭不過的一個問句,“可惜的是,犯婦出身低下,自幼便不識字啊。這可如何是好呢?”
梁王的臉上還刻意保持著剛才的表情,眼神卻迅速地陰沉了下來。容裟迅速轉過頭,借著這樣一個動作飛快地壓下了眼中不恰當的驚駭。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殷仲為什麼如此大費周章也要以正妻的身份迎娶這個女人了。
的確……有些不同尋常呢,他想。
梁王慢慢地站直了身體,眼神漸漸鋒利了起來。蘇顏卻還是笑眯眯的樣子,微微帶了一點謙恭的神情,仿佛在真心實意地向他求教。梁王冷哼一聲,一言不發地拂袖而去。對於不識抬舉的人,他一向殺了了事。隻不過,眼前的這一個暫時還殺不得,否則還真會攪亂一些事。
容裟神色複雜地瞥了蘇顏一眼,不緊不慢地追了出去。
蘇顏在目送他們離開夜昀軒之後,慢慢地軟倒在榻上。她頭一次如此清晰地察覺了梁王想要做的事。這個認知令她遍體生寒。
長刀緊貼著地麵旋風般飛掠而過,帶起了一道強烈的氣流,將地麵上的沙土草屑都帶到了半空中,順著殷仲的刀勢上下遊走,宛如憑空出現了一條矯健的遊龍。強烈的罡氣籠罩在庭院的上空,縱然站在庭院的門外,顧血衣還是感覺到了當胸迫來的沉沉壓力,竟然令他無法靠近。
長刀驀然間脫手而出,閃電一般刺向了古槐樹下的巨石。當的一聲濺起一片細碎的火花,便深深沒入了巨石之中。殷仲的胸膛劇烈地起伏,淋漓的汗水順著額頭鬢角一直滑落進了敞開的衣領裏,將薄薄的上衫浸得透濕。
殷仲知道門外有人,卻懶得加以理會。他知道自己在這裏是一個十分奇特的存在:被需要的同時又被暗中防備。有時想起薛陳那日所說的“去屬於我們的地方”心裏便會無端地茫然起來,隱隱覺得這裏並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地方。
就著冷水衝洗過後,換了幹淨的衣衫出來,殷仲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負手立在庭院中的顧血衣。殷仲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他自然知道這個人不會平白無故地到廣陵來。
顧血衣像是猜到了他心頭中所想,頭也不抬地說:“是她求我來找你的。她讓我帶給你一句話。”他回過身,麵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她讓你保住自己的性命,靜觀其變。她說這樁誤會總有解開的時候。到那時……再一起回武南去。”
最後幾個字似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殷仲察覺了,卻沒有任何表示——他從來不認為自己需要為他的失意感到抱歉。同樣身為男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贏了就是贏了,輸了就是輸了。作為對手,憐憫才是最大的侮辱。
而對於蘇顏所說的那句話,殷仲則刻意地忽略了過去。這個傻傻的女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替他做打算。卻不知道她所做的那些打算在大人物們的陰謀算計之中,壓根就沒有可能會實現的一天……殷仲竭力地壓抑著心潮的波動,客客氣氣地衝他點了點頭,“有勞顧門主了。”
顧血衣挑眉看著他,似乎在等著他拿出一個可以帶走的回答。然而殷仲卻隻是垂著頭,多餘的話一句也沒有。顧血衣等了片刻,終於有些不耐煩起來,“就這樣?”
殷仲被他打斷了沉思,如夢初醒般抬起了視線,微微一愣,便又補充說道:“顧門主俠義心腸,殷某感激不盡。日後……”
“誰要聽你說這個?!”顧血衣眼裏閃過一抹幾乎是憎惡般的神色,隻一瞥便又飛快地收回了視線,悶聲悶氣地說道,“我馬上要走。你有什麼話要說?”
殷仲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回去找蘇顏,一時間心如刀割。殷仲艱澀地說道:“請你……帶她走吧。”走到更遠的地方去,到再也看不到朝堂上的種種肮髒交易的地方去,到他和她曾經夢想過的遠離塵囂的地方去,安安靜靜地生活。生兒育女,頤養天年……
顧血衣目光複雜地凝望著他的背影,唇邊微微挑起一絲苦澀,“殷仲,我不需要你做好人。她肯跟我走,我早已帶她遠走高飛了。”
殷仲的腳步停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再度開口的時候,聲音裏已透出了金屬般堅冷,“那就勞煩你轉告她:我會打出一片新天地來,親手捧到她的麵前。”
顧血衣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了叢叢綠蔭的後麵再也看不到。他咬緊了牙關一字一句地說道:“殷仲,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當她苦苦央求我來找你的時候,我是多麼……想殺了你。”
薛陳看到了顧血衣離開的身影。他懷疑那是因為顧血衣壓根也沒想要偷偷摸摸離開的緣故。在吳國的王宮,他是一個極特殊的存在。除非吳王先說起這個人,否則沒有人會主動提起他的名字——包括他的兒子們。
薛陳相信吳王也一定知道顧血衣出現在這裏的事,隻是不知他是被朝廷削減封地的事情占去了過多的精力,因而無暇顧及這個特立獨行的兒子,還是因為實在拿他沒有辦法,隻能任由他這樣隨心所欲地來去。然而不管怎麼說,父子總歸還是父子。也許,隻要他能想到要回來,對於那個當父親的而言,就已經足夠了。
畢竟,誰都知道所謂的傷痕是需要時間來愈合的。
薛陳就是懷著這樣的一種心態,略略有些好奇地目送顧血衣離開。然後他又看到了殷仲。殷仲站在更遠一點的地方,和他一樣正目送顧血衣離開。他們之間究竟有些什麼樣的交集,薛陳自然是毫不知情。所以他看到殷仲的眼睛裏漂浮著那麼一種又似傷感又似自責的古怪神情,不禁有些吃驚。不過,殷仲很快便意識到了他的存在,微一垂眸,再望過來的時候,眼中已是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