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舊日豪華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
黃蘆晚日空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
隧道魚燈油欲盡,妝台鸞鏡匣長封。
憑誰話盡興亡事,一衲閑雲兩袖風。
話說韓道國與王六兒,歸到謝家酒店內,無女兒,道不得個坐吃山崩,使陳三兒去,又把那何官人勾來續上。那何官人見地方中沒了劉二,除了一害,依舊又來王六兒家行走,和韓道國商議:“你女兒愛姐,隻是在府中守孝,不出來了,等我賣盡貨物,討了賒帳,你兩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罷,省得在此做這般道路。”韓道國說:“官人下顧,可知好哩。”一日賣盡了貨物,討上賒帳,雇了船,同王六兒跟往湖州去了,不題。
卻表愛姐在府中,與葛翠屏兩個持貞守節,姊妹稱呼,甚是合當。白日裏與春梅做伴兒在一處。那時金哥兒大了,年方六歲。孫二娘所生玉姐年長十歲,相伴兩個孩兒,便沒甚事做。
誰知自從陳敬濟死後,守備又出征去了。這春梅每日珍饈百味,綾錦衣衫,頭上黃的金,白的銀,圓的珠,光照的無般不有。隻是晚夕難禁獨眠孤枕,欲火燒心。因見李安一條好漢,隻因打殺張勝,巡風早晚十分小心。
一日,冬月天氣,李安正在班房內上宿,忽聽有人敲後門,忙問道:“是誰?”隻聞叫道:“你開門則個。”李安連忙開了房門,卻見一個人搶入來,閃身在燈光背後。李安看時,卻認得是養娘金匱。李安道:“養娘,你這咱晚來有甚事?”金匱道:“不是我私來,裏邊奶奶差出我來的。”李安道:“奶奶叫你來怎麼?”金匱笑道:“你好不理會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來與你。”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與你,包內又有幾件婦女衣服與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爺行李車輛,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吃張勝那廝殺了。”說畢,留下衣服,出門走了兩步,又回身道:“還有一件要緊的。”又取出一錠五十兩大元寶來,撇與李安自去了。
當夜躊躇不決。次早起來,徑拿衣服到家與他母親。做娘的問道:“這東西是那裏的?”李安把夜來事說了一遍。做母親的聽言叫苦:“當初張勝幹壞事,一百棍打死,他今日把東西與你,卻是甚麼意思?我今六十已上年紀,自從沒了你爹爹,滿眼隻看著你,若是做出事來,老身靠誰?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他使人來叫,如何答應?”婆婆說:“我隻說你感冒風寒病了。”李安道:“終不成不去,惹老爺不見怪麼?”做娘的便說:“你且投到你叔叔,山東夜叉李貴那裏住上幾個月,再來看事故何如。”這李安終是個孝順的男子,就依著娘的話,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貴去了。春梅以後見李安不來,三、四、五次使小伴當來叫。婆婆初時答應家中染病,次後見人來驗看,才說往原籍家中,討盤纏去了。這春梅終是惱恨在心不題。
時光迅速,日月如梭,又早臘盡陽回,正月初旬天氣。統製領兵一萬三千,在東昌府屯住已久,使家人周忠,捎書來家。教搬取春梅、孫二娘,並金哥、玉姐家小上車。止留下周忠:“東莊上請你二爺看守宅子。”原來統製還有個族弟周宣,在莊上住。周忠在府中,與周宣、葛翠屏、韓愛姐看守宅子。周仁與眾軍牢保定車輛,往東昌府來。此一去,不為身名離故土,爭知此去少回程。有詞一篇,單道周統製果然是一員好將材。當此之時,中原蕩掃,誌欲吞胡。但見:
四方盜起如屯峰,狼煙烈焰薰天紅。
將軍一怒天下安,腥膻掃盡夷從風。
公事忘私願已久,此身許國不知有。
金戈抑日酬戰征,麒麟圖畫功為首。
雁門關外秋風烈,鐵衣披張臥寒月。
汗馬卒勤二十年,贏得斑斑鬢如雪。
天子明見萬裏餘,幾番勞勣來旌書。
肘懸金印大如鬥,無負堂堂七尺軀。
有日,周仁押家眷車輛到於東昌。統製見了春梅、孫二娘、金哥、玉姐,眾丫鬟家小都到了,一路平安,心中大喜。就在統製府衙後廳居住。周仁悉把“東莊上請了二爺來宅內,同小的老子周忠看守宅舍”,說了一遍。周統製又問:“怎的李安不見?”春梅道:“又題甚李安?那廝我因他捉獲了張勝,好意賞了他兩件衣服,與他娘穿。他到晚夕巡風,進入後廳,把他二爺東莊上收的子粒銀--一包五十兩,放在明間卓上,偷的去了。幾番使伴當叫他,隻是推病不來。落後又使叫去,他躲的上青州原籍家去了。”統製便道:“這廝我倒看他,原來這等無恩!等我慢慢差人拿他去。”這春梅也不題起韓愛姐之事。
過了幾日,春梅見統製日逐理論軍情,幹朝廷國務,焦心勞思,日中尚未暇食,至於房幃色欲之事,久不沾身。因見老家人周忠次子周義,年十九歲,生的眉清目秀,眉來眼去,兩個暗地私通,就勾搭了。朝朝暮暮,兩個在房中下棋飲酒,隻瞞過統製一人不知。
一日,不想北國大金皇帝滅了遼國。又見東京欽宗皇帝登基,集大勢番兵,分兩路寇亂中原。大元帥粘沒喝,領十萬人馬,出山西太原府井陘道,來搶東京;副帥斡離不由檀州來搶高陽關。邊兵抵擋不住,慌了兵部尚書李綱、大將種師道,星夜火牌羽書,分調山東、山西、河南、河北、關東、陝西分六路統製人馬,各依要地,防守截殺。那時陝西劉延慶領延綏之兵,關東王稟領汾絳之兵,河北王煥領魏搏之兵,河南辛興宗領彰德之兵,山西楊惟忠領澤潞之兵,山東周秀領青兗之兵。
卻說周統製,見大勢番兵來搶邊界,兵部羽書火牌星火來,連忙整率人馬,全裝披掛,兼道進兵。比及哨馬到高陽關上,金國幹離不的人馬,已搶進關來,殺死人馬無數。正值五月初旬,黃沙四起,大風迷目。統製提兵進趕,不防被幹離不兜馬反攻,沒鞦一箭,正射中咽喉,隨馬而死。眾番將就用鉤索搭去,被這邊將士向前僅搶屍首,馬戴而遠,所傷軍兵無數。可憐周統製一旦陣亡,亡年四十七歲。正是:
於家為國忠良將,不辯賢愚血染沙。
古人意不盡,作詩一首,以歎之曰:
勝敗兵家不可期,安危端自命為之。
出師未捷身先喪,落日江流不勝悲。
巡撫張叔夜,見統製沒於陣上,連忙鳴金收軍,查點折傷士卒,退守東昌。星夜奏朝廷,不在話下。部下士卒,載屍首還到東昌府。春梅合家大小,號哭動天,合棺木盛殮,交割了兵符印信。一日,春梅與家人周仁,發喪載靈柩歸清河縣不題。
話分兩頭。單表葛翠屏與韓愛姐,自從春梅去後,兩個在家清茶淡飯,守節持貞,過其日月。正值春盡夏初天氣,景物鮮明,日長針指困倦。姊妹二人閑中徐步,到西書院花亭上。見百花盛開,鶯啼燕語,觸景傷情。葛翠屏心還坦然,這韓愛姐,一心隻想念陳敬濟,凡事無情無緒,睹物傷悲,不覺潸然淚下。姊妹二人正在悲淒之際,隻見二爺周宣,走來勸道:“你姊妹兩個少要煩惱,須索解歎。我連日做得夢,有些不吉。夢見一張弓掛在旗竿上,旗竿折了,不知是凶是吉?”韓愛姐道:“倒隻怕老爺邊上,有些說話。”正在猶疑之間,忽見家人周仁,掛著一身孝,慌慌張張走來,報道:“禍事,老爺如此這般,五月初七日,在邊關上陣亡了!大奶奶、二奶奶家眷,載著靈車都來了。”慌了二爺周宣,收拾打掃前廳幹淨,停放靈柩,擺下祭祀,合家大小,哀號起來。一麵做齋累七,僧道念經。金哥、玉姐披麻帶孝,吊客往來,擇日出殯,安葬於祖塋。俱不必細說。
卻說二爺周宣,引著六歲金哥兒,行文書申奏朝廷,討祭葬,襲替祖職。朝廷明降,兵部覆題引奏:已故統製周秀,奮身報國,沒於王事,忠勇可嘉。遣官諭祭一壇,墓頂追封都督之職。伊子照例優養,出幼襲替祖職。
這春梅在內頤養之餘,淫情愈盛。常留周義在香閣中,鎮日不出。朝來暮往,淫欲無度,生出骨蒸癆病症。逐日吃藥,減了飲食,消了精神,體瘦如柴,而貪淫不已。一日,過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氣,早辰晏起,不料他摟著周義在床上,一泄之後,鼻口皆出涼氣,淫津流下一窪口,就鳴呼哀哉,死在周義身上。亡年二十九歲。這周義見沒了氣兒,就慌了手腳,向箱內抵盜了些金銀細軟,帶在身邊,逃走出外。丫鬟養娘不敢隱匿,報與二爺周宣得知。把老家人周忠鎖了,押著抓尋周義。可霎作怪,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一條索子拴將來。已知其情,恐揚出醜去,金哥久後不可襲職,拿到前廳,不由分說,打了四十大棍,即時打死。把金哥與孫二娘看著。一麵發喪於祖塋,與統製合葬畢。房中兩個養娘並海棠、月桂,都打發各尋投向嫁人去了。止有葛翠屏與韓愛姐,再三勸他,不肯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