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兩府被抄,老太太深受打擊,殫精竭慮安排兒孫,終究油盡燈枯。自己又為老太太做什麼了?恐怕老太太臨終之時,最惦記著的,仍是自己這個不文不武不通俗務的不孝孫兒吧!
過去了,都過去了!
賈寶玉坐在火堆前,隻覺得漸漸地模糊了雙眼,模糊了神智……
恍惚之間,隻覺得悠悠蕩蕩,前麵似乎有人影,便舉步朝著人影追去。
不及多時,已來至一處雕欄玉砌,鸀樹清溪的所在。寶玉不由得納罕,明明是冬日,風雪甚大,怎麼還有這樣的地方?
“哈哈哈,神瑛侍者終歸太虛,可喜可賀!”
寶玉定睛一看,原是熟人——便是那一僧一道了。他二人仍是結伴而至,隻是既不跛腳也無癩頭了。寶玉忙打訊問好,僧道笑道:“侍者不必多禮,今日曆劫歸來,正是先往了仙子處消冊要緊。”說罷,二人攜著寶玉同到了警幻仙子處。
寶玉見這處所在甚是恢弘,有一座石牌橫在殿前,上書四個大字“太虛幻境”,又有一副對聯,乃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寶玉雖仍是懵懂,卻心思清明了,此處自有一股熟悉之感,隻怕是自己曾到過的。及至正殿,又見一婀娜仙姑端坐在正位,周圍侍立著數位羽衣荷袂的仙子,個個妍若春花,媚如秋月,隻是麵上皆有些綴恨之色。
那仙姑便向寶玉笑問道:“神瑛侍者一入紅塵二十年,別來無恙否?”見寶玉不知如何答言,那仙姑又笑向僧道:“原是侍者初返太虛,前塵往事想是盡忘了,勞煩二位仙友點化一番。其他事可稍待再議。”僧道躬身領命,便帶了寶玉出來。三人直往殿外,寶玉見僧道不言,便也隻跟著。來至一處白玉雕欄的所在,隻見圍欄內別無花朵,隻一株小小的仙草,隨風擺動。隻是不知為何,這處所在的樹木花草都甚是繁茂,這株仙草卻是枯黃,隻葉尖處一點紅色,宛如女子額間朱砂。
僧道便問道:“侍者可還記得這絳珠仙草?”
寶玉從見了這仙草,便覺得似曾相識,見它奄奄一息的樣子,不由得心內大慟,竟未聽到僧道之言。
僧道見他臉露悲色,不由長歎道:“你原是太虛幻境赤瑕宮的神瑛侍者,因在三生石畔見此仙草,便日日以甘露灌溉。這仙草既得日月精華,又得甘露滋養,天長日久,竟修成了女體,名喚絳珠。隻是後來你見下界政事昌明,百姓和樂,竟有意往紅塵一遊——這也原是你命中的劫數,便在警幻仙子處掛了號,下凡曆劫去了。隻那絳珠仙草得知此事,便也對警幻仙子說:我得成仙體,俱拜侍者所賜。他甘露灌溉之恩,我無可回報,便也下凡去,但將一生的眼淚還了他罷!因此,你二人先後墮入紅塵。此次正是你曆劫而返了。”
寶玉早已驚呆了,將一生的眼淚……還了自己?絳珠,絳珠……
終於明白了,為何林妹妹稱自己草木之人,為何林妹妹動輒便因了自己而落淚,隻是……
“林妹妹呢?她是不是早就回來了?為何如今不見她?她是不是還在怪我?”寶玉急急地問。
僧道對看了一眼,那僧人歎道:“何為曆劫?原本就是生死之數。絳珠仙子雖是還淚報恩,卻因一縷柔情係於你一身,十年間淚幹而亡,傷其根本,如今雖不是魂飛魄散,卻已是無處可尋了。”
寶玉如遭雷劈,隻覺得手足俱涼,似有什麼東西堵在心口,想說說不出,想動動不了,再看那萎靡的絳珠仙草,眼淚已是落下。但見那滴滴眼淚不斷落在絳珠草上,轉眼又滑下去,寶玉隻想著“我便陪了她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