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般古樸的小鎮被連日的雨水洗刷得素素淨淨,街道兩廊古舊的門窗板壁在雨簾中隱退,青石板大一塊小一塊地鋪滿正街偏巷,我戴著鬥笠高一腳矮一腳地踩著水花,到周家借書。周家公子不在,我蹲在屋簷下雙手轉著鬥笠,看他父親用尖刀剮一隻山羊。雨水整個下午都在敲打著小鎮,天地間仿佛隻剩下小鎮上的一些事物:山街、舊瓦、冷雨、故人、刀子,將要讀到的綠林好漢,院子裏被雨水濺得蹦蹦跳跳的幾顆羊糞。
這是二十餘年前的一幕圖景了。
二十年來江湖夢,就從周家借出的舊書上做起。緩慢的時光飄散在刀光劍影的紙上世界,驚起一陣鴻影,飛入多夢的季節。夢裏早有一滴墨落進清水缸,洇開一片蘆葦蕩,煙水蒼茫的江湖上,升起霜月落下雁陣,岸邊一支響箭射向湖心,幾個好漢劃來一葉扁舟,接我到一個彌漫正氣張揚義氣的世界。於是,身邊溜走的都是傳奇般的日子,每走一次夜路都是俠客行。黑暗中的草木都有冷傲的表情,草木上懸掛的露珠裏滿是放大的事件。粗茶淡飯衣衫襤褸的日子不必理會小人的無禮,大不了秦瓊賣馬楊誌賣刀,手一揮腳一抬走人了事,山擋道時我壘石為寨,河攔路時我泅水為營。大亂朝綱走馬夕陽是最愜意的日子,貪官後院起火的傍晚火在歡笑,惡霸前足失蹄的淩晨馬在嘶鳴。出門的日子,營造世間少有的空靈與浪漫,省去一切繁瑣細碎的情節,剩下一串串跳躍的符號。煙塵、快馬、酒氣、牛肉、殘月、飛花、沉劍、埋名、焚香、鐵腥、折桂、美人、畫舫。無聊的孤旅途中踏一路板橋清霜,宿一路雞聲茅店,品一路茶肆酒店,折一路綠林響馬。險惡與道義攪渾江河,風月和雨雪剃渡山川。
紙上之夢終究是結了塵緣。泛化的江湖帶著少年的心事起起落落,時而破破碎碎,時而縫縫補補,雪泥鴻爪落在故裏小鎮,飛入尋常巷陌,化作一片市聲,一片人的背影,遁入五味民間。民間的江湖在刺眼的陽光中顯得真真實實,這裏頭隻有汗水與飛塵混合的氣味,淚水與生存釀造的愁容,人流與物欲夾雜而成的髒話,冷笑與熱腸碰麵的交易。一切的真實,正如二十年前看到的那把尖刀,在雨水中蹦蹦跳跳的羊糞。
陶罐般的故裏小鎮,在橫斷山餘脈的皺褶裏,幾百年來悄然演義著一方傳奇,縣誌也無法記載的凡人史事,總被風吹雨打去,多情不必為無情惱,過去的事情怎經得起曆史暗流的衝涮?掛在人們口頭上的一些往事片斷,隻是風在逃走時遺留的一截尾巴。
小鎮舊名福泉新名興泉,總在泉水上作文章,都是老百姓鍋邊嘴角的事。小鎮舊時是滇、川、西康三省交接地,所謂“一雞鳴三省”的地方。就是到了國民黨倒台,剿匪鎮反之後的新中國,這兒也是兩省四鄉鎮的集散地,人物五方雜處,經過小鎮的大有四海為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