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裏,倒似走在衣香鬢影間。

這樣的四少,來時去時一般從容,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憐憫反倒是對他的羞辱。

第三聲汽笛響起,輪船徐徐離岸。

船身駛動的第一下顛簸,似剪刀哢嚓落下,終於剪斷心底最後一絲幻念。

想見到又怕見到,明知那人不會出現,仍不免癡妄一場。

船舷邊擠滿了人,爭先恐後向岸邊送別的親朋揮手。薛晉銘穿過其間,頭也不回,再未向碼頭看上一眼。船離岸邊,碼頭上送行的人也漸漸散了,送別的場麵本就是一時的情切,再難舍的離別也一樣會過去,轉身又是新的笑臉。

薛晉銘到艙裏擱了行李,出來見船已掉頭,一時卻未駛遠,隻等避讓另一艘入港輪船駛過。而方才擠在舷邊戀戀不舍的人們已忙著對艙室陳設挑剔評點,岸邊送別的人早已散去。薛晉銘閑閑將手插在大衣兜裏,倚了欄杆看海麵起伏,看船徐徐掉頭駛向南麵。

人散了,船開了。

念卿緩步走到外頭來,沐在淋漓雨裏,默默看船駛遠。

找得快要發瘋的侍從終於遠遠瞧見她,忙不迭讓司機按響喇叭,自己撐傘下車,疾步趕了上去。司機隻怕沈小姐沒看到,一個勁將喇叭按得驚天動地。

薛晉銘聽見岸上隱隱的汽車喇叭聲,不經意間回頭看去——

碼頭空曠,霧雨迷離,一抹淡淡人影遺世獨立。

醒目的黑色轎車駛近她,有人撐傘上前,似在極力勸說什麼。

她轉身走到車前,卻又回頭,定定望向這裏。

一隻白色沙鷗,掠翅劃過海麵,鷗鳴嚦嚦。

“念卿。”薛晉銘張口,終於喚出這個名字,卻隻喃喃在唇齒間,幾近無聲。

輪船破浪急駛,越行越遠,將岸上景致漸漸拋在後頭。眼前視野漸寬、漸遠、漸淡……終於模糊了她的身影,模糊了霧雨纏綿,模糊了一天一地。

高跟鞋的聲音一路從樓梯上傳來,直到書房門口停下。

霍仲亨係著睡袍坐在沙發裏,低頭看報,手裏穩穩端了薄胎青瓷茶盞,連眉毛也未抬一下。念卿倚著門框靜靜看他,也不知該說什麼,鼻端卻是越來越酸。看四少走,淚水並未落下,回來這一路,與那離去的人背道而馳,也未落淚。直待到了家,見了他,看他安穩地坐在壁爐邊喝茶看報,好像一早在這裏等她,永遠會在這裏等她……終於,淚意無可遏止。

霍仲亨歎了口氣,擱下報紙,朝她伸出手,“過來。”

念卿走過去,貓一般溫順地伏在他懷裏,慢慢開始抽泣,終於泣不成聲。

“仲亨,我不明白。”她抬起淚眼望住他,“已經是最好的結果,為什麼還這樣難過?”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霍仲亨目光深邃,半是無奈半是了然,“好了,你已做得足夠,不要哭了!”念卿默然點頭,忍回眼淚,朝他露出一個微弱笑容。霍仲亨眉頭一皺,火頭剛冒上來,便被她盈盈目光熄滅——她竟用這種眼神看他,一瞬不瞬,眼裏滿滿都是依賴。

“看什麼,我又不會走。”霍仲亨沒好氣地笑起來,狠狠托起她下巴,手指揉進她發絲裏,“算了,要哭就哭,別這樣看著我!哭過這一次,以後再不許傷心!”

他孩子氣的惱怒終於引得念卿破涕為笑,笑裏仍有眼淚撲簌簌落下,卻已不是悲淚。

她的淚水墜落他掌心,又滲出指縫,溫溫熱熱,酥酥癢癢。

霍仲亨深深看她,第一次默許他的女人在他麵前為另一個人流淚。

隻因這是她的酸楚,她的無奈,因而變得合理,變得可以容納。

這不可思議的感受,或許便是他們所謂的愛了……霍仲亨一時喟然,隻將念卿緊緊擁入懷中。她柔軟長發在他掌下散開,涼涼滑滑似青色緞子,握在手裏有一種安恬的感覺。壁爐裏偶有火星爆開的輕響,除此隻有一室寧定和她細勻悠長的呼吸。她就這麼蜷在他懷裏,漸漸沉靜睡去,睫毛下還凝著一點淚珠。他將她抱到床上,動作極輕緩,似捧著一朵盛開在掌心的睡蓮。

念喬下午來時沉著臉,直上二樓找念卿,卻被桂珍擋下,說夫人早上出門著了涼,這會兒還在休息。見念喬麵色不豫,桂珍便笑著打趣道,“這是怎麼了,又同程公子吵嘴麼?”念喬咬唇,從手袋裏掏出個疊得四四方方的東西擲在桌上,悶聲仍不說話。

桂珍好奇拿來一看,卻是張半皺的報紙,展開隻瞄得一眼,頓時變了臉色。那上麵赫然一張醒目照片,正是戎裝的督軍和一身男裝的念卿。底下粗黑大字的標題寫著“氣短可是真英雄,情長終究小兒女”——饒是念書不多,桂珍也讀出這句話裏濃烈的諷刺。

“這是哪來的?”桂珍吃了一驚,左右看看,急忙將報紙揉了,“這種東西你怎麼敢帶進府來!”念喬漲紅臉,忍著氣說,“這是北平的報紙,上麵還有更難聽的。”桂珍啐一口,兩下撕了報紙,憤憤數落道,“臭窮酸盡會靠筆杆子毀人,這種東西還巴巴的拿來給她看,你也是個不省事的……哎,你怎麼會有北平的報紙,誰給你的?”見桂珍一臉狐疑,多半又疑心到程以哲頭上,念喬沒好氣地看她一眼,“剛去車站接了個同學,人家從北平回來,捎張報紙路上看看有什麼奇怪。”提及同學,念喬忽然想起件蹊蹺事,“今兒在車站還遇見個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