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情牽歐美的第一暢銷書:不存在的女兒

作者:[美]愛德華茲

一九六四年三月一

她臨盆前的幾小時下起了雪。起先隻是午後陰沉的天上飄下幾朵雪花,而後大風吹得雪花滾滾飛揚,盤旋在他們家寬敞前廊的邊際。他站在她身旁,倚在窗邊,看著雪花在強風中翻騰、回旋,緩緩飄落到地麵。附近家家戶戶點亮了燈火,光禿禿的樹枝變得雪白。晚餐後,他生了一爐火。他大膽走入風雪中,去拿秋季堆積在車庫旁邊的柴火。冷冽的寒風打著他的臉頰,車道上的積雪已經深及腿肚。他撿起木頭,抖去上麵鬆軟的白雪,抱著木頭走回屋內。壁爐裏的火花馬上引燃熊熊火光,他在壁爐前盤腿坐了一會,一麵添加木頭,一麵看著火花躍動,火焰周圍帶著一圈藍光,令人昏昏欲睡。屋外,白雪在黑暗中靜靜地持續飄落,在街燈光束下,既靜謐,又明亮、厚實。等到他起身往窗外一看,他們的車已經變成街角的一座白色小山丘,先前印在車道上的腳印已被填滿,不見蹤跡。他拍去雙手上的灰燼,坐到沙發上的妻子身旁。她雙腳墊在靠枕上,腫脹的腳踝交疊,一本斯波克醫生的育兒寶典四平八穩地擺在她肚子上。她讀得出神,每次翻頁就不自覺地舔一下食指。她雙手纖細,五指短而強壯,閱讀時心無旁騖地輕咬著下唇。他看著她,心中頓時充滿摯愛與驚歎:她是他的妻子,他們的寶寶即將誕生,預產期隻剩下三星期。這是他們第一個寶寶,而他倆結婚才一年呢。他拿條毯子蓋住她的雙腿,她微笑地抬起頭。“你知道嗎我始終想不通那是什麼感覺。”她說,“我是說出生之前。真可惜我們不記得。”她拉開袍子,脫下穿在裏麵的毛衣,露出像西瓜般圓硬的腹部。她伸手撫過它圓滑的表麵,火光映著她的肌膚閃動,在她的發際灑下金紅色的光影。“你猜那種感覺像不像置身一個大燈籠裏書上說燈光能穿透我的皮膚,小寶寶已經看得見。”“我不知道。”他說。她笑笑。“怎麼不知道”她問道,“你是個醫生。”“我隻是骨科醫生。”他提醒她,“我可以告訴你小寶寶胚胎時期的骨化曆程,但僅此而已。”他抬高她一隻腳,裹在淺藍色襪子裏的雙腳細膩而腫脹,他動手輕柔地按摩:她腳後跟的跗骨強勁有力,腳掌骨和趾骨隱藏在肌膚之下,密密相迭的肌肉仿佛是把即將展開的扇子。靜悄悄的屋子裏充滿了她的呼吸聲,她的腳溫暖了他的雙手,他腦海中浮現出骨頭的完美、隱秘與勻稱。在他眼裏,懷孕的她顯得美麗而脆弱,蒼白的肌膚上隱約可見細微的藍色血管。懷孕過程非常順利,醫生也沒有給出什麼限製。盡管如此,他已好幾個月沒有跟她燕好。他發現自己反而隻想保護她,抱她上樓、替她蓋被子、幫她端布丁等等,“我不是病人。”她每次都笑著抗議,“也不是你在草坪上發現的雛鳥。”雖說如此,他的關愛其實令她相當開心。有時他醒來看著沉睡中的她,她的眼睫毛輕輕眨動,胸脯緩慢而平穩地起伏,一隻手伸到一旁,小巧得能讓他完全握住。她小他十一歲。一年前,他初次與她相逢。當時是十一月的一個星期六,天氣陰沉,他到市區的一家百貨商店買領帶,剛好看到她乘電扶梯上樓。三十三歲的他剛搬到肯塔基州的列克星頓。她從人群中脫穎而出,仿佛美景般,一頭金發在腦後盤成優雅的髻,珍珠在她頸部與耳際閃閃發光。她穿著一件深綠色的毛外套,肌膚澄淨而潔白。他踏上電扶梯,推開人群往上走,力圖讓她不要離開自己的視線。她走到四樓的內衣與絲襪櫃台,他試圖跟隨她前進,穿過一排排掛滿內衣、胸罩、內褲的貨架,件件衣物散發出柔軟的光澤。有位穿白領和天藍色外套的售貨小姐攔下他,微笑著詢問有何需要服務之處,他說想找件睡袍,同時雙眼不停地在貨架間搜尋,直至看到她的金發及深綠色的身影為止。她微微低頭,露出潔白優美的頸線。我想幫住在新奧爾良的妹妹買件睡袍,他當然沒有妹妹,或是任何他所認識的、尚在人間的親人。售貨小姐離開,不久之後拿了三件質料結實的絨布睡袍過來,他漫不經心地挑揀,幾乎連看都沒看就拿起最上麵那件。售貨小姐說有三種尺寸,下個月還有更多顏色可供挑選,但他已經走向貨架之間,手臂上搭著那件珊瑚色的睡袍,皮鞋在地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響,焦急地邁過其他顧客朝她走去。她正在看一迭昂貴的絲襪,絲襪細致的色彩映著光滑的玻璃櫃台閃閃發亮:灰褐、天藍,還有像豬血般暗沉的紅栗。她綠色外套的衣袖掃過他的袖口,他聞到她的香水,氣味淡雅卻彌漫各處,好像他以前在匹茲堡學生宿舍窗外濃密、潔白的紫丁香花瓣。當年他住在地下室,低矮的窗戶外麵一片灰暗,總是蒙上鋼鐵工廠的煤灰,但到了春天紫丁香盛開,潔白與淡紫的花瓣緊貼著窗麵,香氣如同光線般飄進室內。他清清喉嚨,幾乎難以呼吸;他舉起天鵝絨睡袍,但櫃台後麵的店員正在講笑話,沒有注意到他。他又清清喉嚨,這下她才不耐煩地瞄了他一眼,然後對她的顧客點點頭,對方手裏拿著三包薄薄的絲襪,仿佛是大張的撲克牌。“抱歉,阿舍小姐先來的。”店員冷淡而傲慢地說。他們的目光再度相逢,她的雙眸有如她的外套一般深綠,他看了深感震懾。她上下打量著他:端整的斜紋軟呢大衣,胡子刮得幹幹淨淨,臉頰凍得通紅,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她饒有興趣地笑笑,略為高傲地指指他手臂上的睡袍。“買給夫人的”她問。他注意到她帶著一絲優雅的肯塔基州口音。在這個仕紳望族所組成的城市中,這些特點蠻要緊的,雖然隻在這裏住了六個月,他已經明白這一點。“瓊,沒關係,”她轉頭對店員說,“先幫他結賬吧。這位可憐的男士置身成堆的蕾絲之中,肯定感到不知所措。”“幫我妹妹買的。”他對她說,極力想扭轉先前給人的壞印象。他在這裏經常犯錯,講話不是太直接,就是太坦率,老是得罪人。睡袍從他手臂中滑落到地上,他彎下腰拾起,臉紅得跟玫瑰花似的。她的手套平擺在玻璃櫃台上,光溜溜的雙手輕輕交握在一旁。他窘迫的模樣似乎讓她心軟,因為當他再度迎上她的目光時,她的雙眸流露出和藹的光芒。他再試一次。“對不起,我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趕時間。我是醫生,到醫院快遲到了。”她的微笑隨即起了變化,表情漸漸嚴肅起來。“原來如此,”她邊說邊轉頭麵對店員,“瓊,真的沒關係,請先幫他結賬。”她答應他的邀約,同時用娟秀的字跡寫下了她的姓名和電話號碼。她從小學三年級就學會寫一手好字。班上的老師以前是修女,諄諄告誡學生們寫字的藝術。她對大家說,每個字都有形狀,而且形狀獨一無二,舉世無雙,大家必須將之表現得完美無缺。這個八歲,瘦小白皙,日後將穿上一襲綠色大衣,成為他妻子的小女孩,用她細小的手指緊握著筆,獨自在房間裏練習草體,直到寫出行雲流水般的優雅字跡為止。日後聽到這件往事時,他想象她的頭低垂在台燈燈光下,手指費勁地緊握著筆,心裏不禁佩服她的毅力、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