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克蘭德太太已經快六十歲了,但是她的相貌一點兒也不顯老,誰也不會相信她是五十開外的人。她的臉比較瘦,皺紋不多,是那種年齡很難刻上鑿痕的麵孔,你會覺得年輕時她一定是個美人,比她實際相貌要漂亮得多。她的頭發沒有完全灰白,梳理得恰合自己的身份,身上的黑色長衫樣子非常時興。我仿佛聽人說過,她的姐姐麥克安德魯太太在丈夫死後幾年也去世了,給思特裏克蘭德太太留下一筆錢。從她現在的住房和給我們開門的使女的整齊利落的樣子看,我猜想這筆錢是足夠叫這位寡婦過著小康的日子的。
我被領進客廳以後才發現屋裏還有一位客人。當我了解了這位客人的身份以後,我猜想思特裏克蘭德太太約我在這個時間來,不是沒有目的的。這位來客是凡·布施·泰勒先生,一位美國人;思特裏克蘭德太太一邊表示歉意地對他展露著可愛的笑容,一邊詳細地給我介紹他的情況。
“你知道,我們英國人見聞狹窄,簡直太可怕了。如果我不得不做些解釋,你一定得原諒我。”接著她轉過來對我說:“凡·布施·泰勒先生就是那位美國最有名的評論家。如果你沒有讀過他的著作,你的教育可未免太欠缺了;你必須立刻著手彌補一下。泰勒先生現在正在寫一點兒東西,關於親愛的查理斯的。他特地來我這裏看看我能不能幫他的忙。”
凡·布施·泰勒先生身體非常削瘦,生著一個大禿腦袋,骨頭支棱著,頭皮閃閃發亮;大寬腦門下麵一張臉麵色焦黃,滿是皺紋,顯得枯幹瘦小。他舉止文靜,彬彬有禮,說話時帶著些新英格蘭州口音。這個人給我的印象非常僵硬刻板,毫無熱情;我真不知道他怎麼會想到要研究查理斯·思特裏克蘭德來。思特裏克蘭德太太在提到她死去的丈夫時,語氣非常溫柔,我暗自覺得好笑。在這兩人談話的當兒,我把我們坐的這間客廳打量了一番。思特裏克蘭德太太是個緊跟時尚的人。她在阿施裏花園舊居時那些室內裝飾都不見了,牆上糊的不再是莫裏斯牆紙,家具上套的不再是色彩樸素的印花布,舊日裝飾著客廳四壁的阿倫德爾圖片也都撤下去了。現在這間客廳是一片光怪陸離的顏色,我很懷疑,她知道不知道她把屋子裝點得五顏六色的這種風尚都是因為南海島嶼上一個可憐的畫家有過這種幻夢。對我的這個疑問她自己作出了回答。
“你這些靠墊真是太了不起了,”凡·布施·泰勒先生說。
“你喜歡嗎?”她笑著說,“巴克斯特①設計的,你知道。”
①雷昂·尼古拉耶維奇·巴克斯特(1866—1924),俄羅斯畫家和舞台設計家。
但是牆上還掛著幾張思特裏克蘭德的最好畫作的彩色複製品;這該歸功於柏林一家頗具野心的印刷商。
“你在看我的畫呢,”看到我的目光所向,她說,“當然了,他的原畫我無法弄到手,但是有了這些也足夠了。這是出版商主動送給我的。對我來說真是莫大的安慰。”
“每天能欣賞這些畫,實在是很大的樂趣,”凡·布施·泰勒先生說。
“一點兒不錯。這些畫是極有裝飾意義的。”
“這也是我的一個最基本的看法,”凡·布施·泰勒先生說,“偉大的藝術從來就是最富於裝飾價值的。”
他們的目光落在一個給孩子喂奶的裸體女人身上,女人身旁還有一個年輕女孩子跪著給小孩遞去一朵花,小孩卻根本不去注意。一個滿臉皺紋、皮包骨的老太婆在旁邊看著她們。這是思特裏克蘭德畫的神聖家庭。我猜想畫中人物都是他在塔拉窩村附近那所房子裏的寄居者,而那個喂奶的女人和她懷裏的嬰兒就是愛塔和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我很想知道思特裏克蘭德太太對這些事是不是也略知一二。
談話繼續下去。我非常佩服凡·布施·泰勒先生的老練;凡是令人感到尷尬的話題,他完全回避掉。我也非常驚奇思特裏克蘭德太太的圓滑;盡管她沒有說一句不真實的話,卻充分暗示了她同自己丈夫的關係非常融睦,從來沒有任何嫌隙。最後,凡·布施·泰勒先生起身告辭,他握著女主人的一隻手,向她說了一大篇優美動聽、但未免過於造作的感謝詞,便離開了我們。
“我希望這個人沒有使你感到厭煩,”當門在凡·布施·泰勒的身背後關上以後,思特裏克蘭德太太說。“當然了,有時候也實在讓人討厭,但是我總覺得,有人來了解查理斯的情況,我是應該盡量把我知道的提供給人家的。作為一個偉大天才的未亡人,這該是一種義務吧。”
她用她那一對可愛的眼睛望著我,她的目光非常真摯,非常親切,同二十多年以前完全一樣。我有點兒懷疑她是不是在耍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