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快樂交易(1 / 3)

故事的緣起始於一場豔遇。

豔遇的發生地點是蘇州西園路西園寺。

中國古代許多才子佳人的傾情邂逅都發生在寺院中。

但是我和琳娜,我們生活在21世紀末的今天,而且,琳娜固然不錯是一位標準的異國佳人,我卻絕對算不上什麼翩翩才子。

吳中向來有初一十五到廟中燒香祈福的習俗,尤其農曆正月初一,西園寺裏簡直摩肩接踵,人滿為患,擠在香花橋上行“浸手禮”的香客隊伍從橋上一直排到橋下去。小時候,聽老人家說每年初一還有人自大老遠的鄉下趕來跳到湖中洗澡以求全年順暢的。老外婆每次說起這些,都忍不住拎起雙肩,仿佛那在冰水裏洗澡的人是她,不勝寒冷。我取笑:“外婆,你不懂,這在今天時髦著呢,叫冬泳。”

但是到了冬泳盛行的今天,西園寺卻已經不允許下湖遊泳了。

西園路雖然算不上市內的交通要道,然而人來車往,高樓林立,也算是熱鬧地帶。可歎佛恩浩蕩,法力無邊,竟能在寸土寸金的吳城鬧市中辟出偌大庭園,落成寺廟,堪稱都市奇跡。

我家住在楓橋,每天乘6路公交車上班下班,不知從這西園前經過多少回,但是進寺,卻是第一次。

盛夏,天氣極熱,而且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所以園中香客不多,十分清靜。

聽著僧眾“南無阿彌陀佛”的誦經聲,恍惚間,我隻覺自己走進的好像不是西園,而是錯走了時光隧道。

園外是車水馬龍,園內卻香煙繚繞。“市”與“寺”,喧囂與寂靜,傾軋與和平,浮躁與祥寧,熱烈與清冷,隻隔了一道牆,隔著“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字。

南“無”阿彌陀佛,是不是也“無”煩惱憂慮、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下崗和失業呢?隻不知,“有”沒“有”榮華富貴、飛黃騰達、升職和發財?

我歎息,牆內與牆外,最相似的,其實仍然是人類最無窮無盡的欲望與渴求。

走進廟的,不光是四大皆空的佛門子弟,更還有許願求福的紅塵男女。

比如我自己,此刻小心翼翼踏進的,便正是寺院的左門,俗稱求福門。

這還是大哥喬風出國前教我的:佛家三道門,左門進求福,右門進求子,中間大門進則叫遁入空門,那就什麼也不用求了。

大哥喬風自小便是我的偶像,他精明,能幹,博聞強記,讀書考試永遠獨占鼇頭,卻又不是那種讀壞了腦子的書呆子,各種旁門左道的雜學他都淵博得很,隨便拈起什麼話題都可以討論一番。而且,他25歲就做了中國最年輕的駐外大使,現在則是中法合資隆達實業總公司的中方經理,和嫂子一起長駐法國。

但也許就是因為大哥太能幹了,我在家人眼中一直顯得太過平凡。就好像玉同璞,花同葉,鮮果與秧蔓,雖然同根並生,資質天差地遠,大哥的每一項優點,都格外反襯出我的平庸。長相平平,能力平平,讀書成績也平平,勉強念了個大專,分配時又專業不對口,最後還是靠大哥介紹到服裝廠做秘書,給廠長起草文件整理雜務外帶開車做司機,倒也還逍遙自在。偏又好景不長,大哥去法國不久,廠裏趕上換屆選舉,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朝君主一朝臣,廠裏優化組合,第一個被組合掉的就是我這個老廠長身邊的紅人兒。

今天來西園寺,我並不求高官厚祿,平步青雲,我隻希望可以神主保佑,讓我盡快找到一個適合的工作,有一份穩穩當當的收入,承擔得起一個男人最起碼的尊嚴和驕傲就好了。

不到30歲的大男人居然迷信上香拜佛,遇到熟人肯定會被笑話腦子脫線。可是,所謂病急亂投醫吧,哪怕是給自己和家人求一點心理安慰呢,也還是值得跑一趟的。

我背剪了手,假裝遊客那樣做出一副悠閑的樣子,端詳著寺院龍嘴銜環的朱漆大門,須發皆張的哼哈二將,彩繪的屋簷,飛揚的簷角,門前威武的石獅子,門楣大篆的題額,雕花的窗欞,鬆和柏,麒麟的頭和鳳的尾,瘋僧的吹火筒,濟公的破扇子,五百羅漢各形各貌,四麵觀音千手千眼——隻是,真的像傳說中那樣眼到手到,無所不能嗎?

大殿前一隻巨型香爐,原來大概是金色的,如今很老了,久經風雨,漆都已駁落,快老成鬼了。大殿內隱隱傳出木魚聲,也傳出香燭的氤氳,仿佛在無言地召喚。

我不再遲疑,邁左腳進左門向左立,一步踏進殿去,宛如踏進一個天荒地老的年代。

蒲團上的老和尚和許願箱前的金發女郎同時被驚動了,和尚看了我的腳步,知道是有緣人,微微施禮,輕敲鍾磬,誦一聲“阿彌陀佛”。

女郎有些不服氣,顯然剛才她進門時並沒有得到這樣的禮遇,不禁多打量我幾眼。

我隻裝看不見,走過去到蒲團上跪下,三拜九叩,又從袋裏取出一條紅絲帶編織的中國龍係在鋪佛台的黃幔幛垂下的絲絛上。

絲絛上已經係了許多物事,有同心鎖,本命符,黃顏色的簽紙,紅色的布條……都是上香人虔誠的心願。到底有多少得了神的庇佑呢?

金發女郎好奇地盯著我的龍看了又看,然後向佛台上取下簽筒來,繼續她的功課。

煙黃的竹筒,握在白皙的手中,一下,兩下,三下,“嗖”地跳出一枝簽來。

女郎撿起它,恭恭敬敬地奉給老和尚,屏息等待,如同一盤賭在等待揭蠱。

老和尚將簽翻覆看了又看,久久沉吟不語。

據說簽是截取一種叫做“蓍”的草的下半莖做的,最早生在孔子的墓前,以前的老人家常用來做筮卜的。隻是不知道,中國的老夫子墓前生長的玩意兒對於金發碧眼的異鄉人是否也有靈效。

老和尚翻弄著,沉吟著,被他摩挲了半輩子的一筒簽,今天仿佛初次見到,竟讓他似乎有些為難。或許,是不習慣對一個異域女郎解簽吧?

生命在這一刻顯得如此之輕,輕盈於一根蓍草之上。

屋子中的氣氛無端地便有些詭秘。

終於——仿佛已經走過一生,走過奈何橋飲過孟婆湯經過生死輪回驀然回首——終於,老和尚開口說話了:“你近日有大煩惱。”

石破天驚的一句斷喝。

屋子仿佛忽然黯下來,陰雲四合,老和尚朦朧地坐在暗影裏,好像不是完整真實的一個人,隻是一團聲音,穿越時空而來的聲音,在細訴著一些被時光湮沒掉的前塵舊事。

“你來自異鄉,帶著劫難而來,並且一直在經曆劫難。劫難來自內部,來自你的家庭,來自你親近的人。你的婚姻有麻煩,你的事業有麻煩,你的聲譽有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