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麵朝紗帳抱拳道:“徐奇叨擾仙子了。”
然後腳尖一點,鑽入紗帳。
女子僅是中人之姿,三十來歲,麵容端莊,不過哪怕雙膝跪地而坐,也能依稀瞧出她雙腿修長,跪姿擠壓而出的滾圓臀瓣側麵,更是誘人,上了歲數的花叢行家老手,才會知道女子身材的獨到妙處。見到徐鳳年入帳,女子禮節性地淡雅一笑,安安靜靜往身邊一座釉色肥厚如脂似玉的豆青釉瓷爐裏添了一塊香料。徐鳳年沒有勞駕那名禮官脫靴,自己就動手脫掉靴子,禮官已經收起白笏,將徐鳳年的坐騎交給虯髯客,雙手接過陌生男子的靴子,不見她俏臉上有絲毫異樣。香爐微熏,本就是熏衣避穢的用場。徐鳳年摘下掛鉤,紗帳垂落,跟這位龍宮仙子盤膝對坐,她沒有開口。徐鳳年眼角餘光瞥見香爐古意盎然,但稀奇的地方不在於此,香爐瓷麵上繪有一幅幅仗劍圖,香霧彌漫之下,瓷麵如湖水流動,如同一幅栩栩如生的劍俠行劍圖,這座香爐隱約就是一部上乘劍譜。徐鳳年會心一笑,江湖上都說龍宮占盡物華天寶,富可敵國,曾經是舊南唐的一大蛀蟲,還真沒有冤枉人。
不知是否已為人婦的女子笑問道:“公子也練劍?”
徐鳳年點頭道:“算是練過。不知仙子為何讓徐某乘輿?”
女子凝視徐鳳年,平淡道:“公子可知龍宮初代祖師曾經留下一句讖語?”
徐鳳年笑道:“徐某見識淺陋,不知。”
女子也不介意,說道:“畫皮難畫骨,知麵不知心。本宗龍宮素來以畫虎畫龍著稱於世,再以擅長觀人根骨為本。”
徐鳳年滿口胡謅道:“小時候算命先生說我以後不是當大俠就是給大俠砍死,估摸著根骨是不錯的,仙子那麼遠都能瞧出來?那龍宮仙子你確是有仙家本事了!”
那女子顯然是不食人間煙火,不適應這般粗鄙言語,不知如何應對,一時間除去香霧嫋嫋,落針可聞。
徐鳳年也沒打算裝聾作啞一路到快雪山莊為止,笑道:“沒聽說過龍宮祖師爺的醒世明言,倒是聽說龍宮有一樣重器,叫作黑花雲龍紋香爐,寓意南唐江山永固,外壁黑紫小斑凝聚,一旦投入香餅燃起,霧靄升騰,就浮現出九龍出海的畫麵。”
那女子聞言一笑,生得不惹眼的中人之姿,反倒是襯托出她的古典氣質越發出彩,隻聽她柔聲道:“徐公子果然是官家子弟,尋常士族可不知曉這隻南唐重器。”
徐鳳年一笑置之,問道:“龍宮這趟是要爭一爭武林盟主?”
女子反問道:“公子以為龍宮可有資格問鼎江湖?”
徐鳳年擺手自嘲道:“哪裏敢指手畫腳?”
女子原本彎腰用銅製香箸去夾取香餅,聞言略作停頓,瞥了一眼徐鳳年,放入爐中後,似乎牛頭不對馬嘴,再次無話可談。當徐鳳年搖搖晃晃,癱軟在地上,一直悄然屏氣凝神的她這才揮手微微撲淡些許香味,變跪姿為蹲姿,兩根手指停在徐鳳年鼻尖,自言自語道:“連黑花爐從南唐皇宮秘密流入龍宮都曉得,怎會不清楚本宗擅長將根骨適宜的男子製成人皮傀儡?要知道當初四大宗師之一的符將紅甲出身龍宮啊。”
女子凝視徐鳳年的臉龐,冷笑道:“真沉得住氣。”
說話間,雙指如劍鋒,指尖如劍尖,狠狠戳向徐鳳年一目,指尖離他眼皮不過分毫,不承想這名男子仍是紋絲不動,女子咦了一聲,“真暈了?”
沒有縮回手指的女子眼中閃過一抹狠厲,就在殺機流瀉時,徐鳳年依舊躺著,可是一隻手卻驀地握住女子雙指,另外一隻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女子一臉錯愕,先前兩次試探虛虛假假,不過鋪墊而已,第三次才是真正起了殺心。對龍宮而言,一具上佳皮囊千金難買,不管地上男子真暈假暈,都不耽擱她痛下殺手,隻是這場貓抓老鼠的嬉戲,貓鼠互換得太突兀了。
徐鳳年睜開眼睛,盯著這位仙子麵皮蛇蠍心腸的龍宮女子,輕聲笑道:“還真殺我啊,我可是給過你一次做慈悲觀音的機會了,萍水相逢,相親相愛多好。”
女子說不出話來,目露驚駭,滿頭白霜的男子手臂有幾尾小巧赤蛇緩緩遊走,然後猛然紮入她手臂,如同老饕大快朵頤,而原本如同沾滿江南水氣的溫潤女子迅速枯涸。徐鳳年鬆開她時,她已經無聲無息徹底斷氣。徐鳳年一手扶住前傾身軀,一手伸指在她雙鬢附近輕敲,緩慢撕下一張精巧麵皮,覆麵之下,竟是行走在八杠輿前青綠禮官的容貌。久病成醫,北莽之行用多了跟巫蠱沾邊的麵皮,對於易容術也不算是門外漢。徐鳳年丟掉那張等同於舒羞生根水準的麵皮,將屍體平放後,越俎代庖地拾起香鏟,頗為嫻熟地刨去一些香灰,若論附庸風雅,他這個北涼世子什麼不精通?徐鳳年轉過頭,目光閑淡瞥了眼腰懸南唐樣式帛魚的“禮官”,後者對那具屍體無動於衷,笑容不減,眼神玩味。徐鳳年問道:“她是誰,你又是誰?”
青綠女子伸出一根手指撫摸鬢角,眯眼柔聲道:“她啊,就是現在的我唄。我的真容,長得比你揭下的麵皮還寒磣,不敢見人。”
徐鳳年放回香鏟,神神秘秘的女子開門見山說道:“本來無非是覺著這趟去快雪山莊,路途無趣,想順便做個嶄新傀儡解解悶,現在覺得那也太暴殄天物了,要不你來龍宮當隻鼎爐?江湖上不知多少男子夢寐以求,雖說用不了三五年就會陽元幹涸被丟棄,可比起被製成人皮傀儡終歸還是要福氣太多。龍宮女子大多如花似玉,夜夜笙歌,享福數年,哪怕你是銀樣鑞槍頭,也能跟二三十位仙子魚水相歡,強過對著一兩個黃臉婆無聊一生。”
徐鳳年無奈道:“我說這位姑娘,你哪來的信心?”
不知真實麵容如何的女子歪了歪腦袋,問道:“你是咱們離陽天子人家?”
徐鳳年搖頭。
女子又問:“你躋身一品金剛境界了,還是一步登天領悟指玄之玄了?”
徐鳳年還是搖頭。
女子追問道:“那你是首輔張巨鹿還是顧劍棠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