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皺了皺精巧鼻子,小聲埋怨道:“梁老爺子既然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八十歲高齡,一杆六十斤梨花槍還耍得潑水不進,又有武林同道相助,怎的就不願多走兩三百裏路?”
佩劍女子皺眉,輕輕喝道:“椿芽,不得無禮!”
反倒是黃大人解了圍,緩步走向客棧時,一臉和顏悅色笑著跟少女解釋道:“這些個成名已久的江湖世家門派,不說嫡親和幫眾,便是混口飯吃的家丁護院,也要個個記名在冊,少不得跟官府打交道,很多事情都要仰人鼻息,像黃某人年幼時還是那種隻求快意恩仇的江湖,一去不複還嘍。”
對此最是感受深切的寧宗笑道:“黃大人學富五車,在家便知天下事。”
清瘦老人擺了擺手,自嘲道:“光是讀萬卷書不行,還要行萬裏路。書上道理是死的,做人是活的。我黃裳一日不讀書便寢食難安,幾十年下來,確也讀書不少,也經常去走訪鄉野,可自知斤兩,太認死理,不會活泛做人,尤其不知曉在官場上輾轉騰挪。這次入京,是黃裳連累眾位英雄好漢了。當然,還有巾幗不讓須眉的周姑娘和胡姑娘。黃裳除了給人奪走的一樓藏書,已然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這一路北去,想著以後哪天不為官了,就寫一本俠客傳,希冀著能報答一二。”
寧宗麵露喜色,“這可是名垂青史的幸事。”
被稱作“椿芽”的少女嘰嘰喳喳雀躍道:“黃大人,千萬別忘了我,我叫胡椿芽。”
黃大人笑著應諾。
頗有不食人間煙火之仙俠氣的周姓女子跟提一條棍棒的俊雅公子,相視淡淡一笑。
沒他半文錢事情的李懷耳跟隨眾人,低頭跨過門檻,他一直把自己當作沒用的拖油瓶,自卑而寡言。
客棧不大,每張桌麵上油漬常年積澱,泛著膩味的油光,不是一塊抹布就能擦拭幹淨的。江湖閱曆豐富的寧宗環視一周,有些警惕不安。客棧內五張桌子,同一夥人寥寥五人,便占據了臨窗兩張,其中一名健壯青年身上更滲著股血腥氣,這還不算什麼,主桌上一名年輕人大概是年少白頭的緣故,白衣白鞋白玉帶,有一雙不易見到的桃花眸子,寧宗一看就覺著棘手,這類人就算身手平平,可光看那架子,就是極為難纏的世家子弟。白頭年輕人左首位置坐著一個黝黑少年,右首坐著一個舉杯飲酒的男子,識人功夫不淺的寧宗更是當即頭皮發麻。男子估摸著身高九尺,己方使棍棒的高手徐瞻已算身材雄偉,比之仍是略遜一籌,寧宗所在家族離一支廣陵境內精銳行伍的軍寨駐地不遠,見過了實打實在戰場上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殺伐氣焰,很是熟悉。
要是這批人阻截黃大人赴京,寧宗估摸著就算自己這邊幾條命都交待在這龍尾坡,十有八九都無濟於事。
一桌是徐鳳年、少年戊、袁左宗。
一桌是參加過神武城外一戰的騎將盧崧和王麟。
青鳥受傷極重,不易顛簸南下上陰學宮,跟隨大隊伍一同趕赴北涼,有褚祿山親自開道,恩威並施打點關係,天大的難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徐鳳年這一趟先去學宮接人,然後去青州秘密麵見兩撥人,接下來就可以回北涼。如何吸納那人人上馬可戰下馬可耕的十萬流民,就是李義山故意留給他去解決的難題,做成了這個活眼,才能真正打開北涼新局麵。之所以帶上有儒將之風的盧崧和負傷的王麟,是在有意栽培他們成為嫡係心腹,以便順利釘入北涼軍之前,總歸得有個循序漸進的相互熟識過程。兩人麾下部卒死傷慘重,徐鳳年總不能拍拍屁股就分道揚鑣,把兩位功臣晾在一邊,徐鳳年從不相信幾句豪言壯語就可以讓有才之人納頭便拜。
至於武力在離陽軍中僅次於顧劍棠、陳芝豹之後的白熊袁左宗,是他自己要求同路南下。
除了寧宗不斷的眼神窺探,以及少女胡椿芽使勁去看徐鳳年外,在跟客棧夥計要了吃食後,其餘黃老爺子和周姓女子以及徐瞻就都屏氣凝神。
客棧最後兩壇子窖藏釀酒都給徐鳳年兩桌要了去,好在寧宗深知貪杯誤事,一開始就沒想著溫酒暖胃,不過赴京入台擔任監察禦史的黃裳生平所好,不過是讀書喝酒吃蟹三事,每年可憐兮兮的俸祿也都用在了這三件事情上。此時早已過了吃蟹的應時光景,馬車上雖說有書可讀,可出行倉促,性命堪憂,幾壇子桂子時節精心製成的醉蟹都沒能顧上,黃裳此時聞到了酒香,就有些動容,隻是常年修身養氣,也沒有如何說話。
徐鳳年靠窗而坐,笑問道:“老先生,我這邊還有半壇子酒喝不掉,有些心疼銀錢,要不便宜些賣給你們?”
黃裳心中一動,不過仍是笑著搖頭。江湖險惡,比較官場風波詭譎,其實很多時候都一氣相通,不過都是“人心鬼蜮”四字。
一顆懵懂芳心都牽係在翩翩公子哥徐瞻身上的胡椿芽,見到徐鳳年之後,心思起伏不定,可說出來的話就尖刻了,“模樣挺俊,就是白頭,瞧著嚇人。大晚上給我見著了,肯定以為見了鬼。”
若是尋常膏粱子弟攜帶仆役出行,主人如此受辱,少不了幫閑一躍成為幫凶,對口無遮攔的少女就是一頓教訓,可讓寧宗越發坐立難安的是不光正主一笑置之,兩桌男子也都不甚在意,尤其是白頭年輕人隔壁桌上兩位,看待胡椿芽的眼神,竟有幾分直白的佩服,好像小丫頭說了這句重話,就是江湖上第一流的女俠了。
寧宗原本心底期望著兩桌人勃然大怒,他好從中斡旋,隻要能息事寧人,就說明不是衝著黃大人來的,別說麵子上的賠笑賠罪,隻求一份平安的寧宗就是陰溝裏翻船,徹徹底底裝一回孫子,也無所謂。
可事態發展好到出乎意料,那幫人沒有任何要興師問罪的跡象,興許是當作胡椿芽的童言無忌了,白頭公子哥也沒有強賣那半壇子酒。黃裳潦草吃過了飯食,寧宗迅速付過銀錢,一行人便離開了客棧,如浮萍水上逢,各自打了個旋兒,也就再無交集,這讓上馬起程的寧宗心中巨石落地,忍不住回望一眼客棧大門,依稀看到那名早生華發的俊逸公子哥給身邊雄奇男子倒了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