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笑了笑,“道理說盡,都不虧欠,那咱們就開始不死不休了。”
便是在島上也以隻近天道不近人情著稱的老嫗笑了笑,離島之後所言話語總計不到十字,此時不到一炷香,卻是早早超出,“這公子放心施展手腳,就算本人和十五位宗門弟子死在湖上,也是氣數使然,斷然不會牽累任何人。可符劍一事,死了十六人,也一樣會有下一撥來到幽燕山莊,公子隻要不耍心機手段,擋得下,自然算你有大氣運,觀音宗就算滿宗盡死,不存一人,也無怨無悔。”
原本風雪蕭蕭山湖寒的壯烈場景,都給徐鳳年接下來一句市井潑皮無賴話給壞盡了氛圍,“你們觀音宗不會有幾百上千號練氣士吧?”
被盛讚料算天機無遺漏的老嫗竟是啞然,神情古怪。
赤足女子彎腰捧腹,總算還好沒有笑出聲,忍耐得艱辛異常。
其餘十四位練氣士都有些哭笑不得,這白頭小子真是無法形容的滿身市井草莽氣啊!俗,俗不可耐!
但老嫗似乎無比鄭重其事,威嚴沉聲道:“各自上岸。”
當下便有七位仙士一掠而過。
徐鳳年腳下是一葉扁舟,舟底則是入天象後陰森戾氣換成金紫之氣的朱袍陰物。
練氣士先前“坐湖”,湖麵晃蕩,唯獨一舟不動,二品內力的徐鳳年自然沒這份唯有一品才可做出的壯舉的修為。
興許隻有老嫗才知曉輕重:所麵對的是一名可能要高過指玄的古怪敵手。
徐鳳年一手揮魚竿,一手揮大袖,除了袖中十二柄飛劍盡出,雙劍一組,分別刺向六位練氣士外,更有一條銀白魚線甩向舟後,一線裂開岸邊湖。
興許是練氣士不興單打獨鬥,被又是飛劍又是截江的驚世駭俗手段阻攔一記後,沒有強硬衝撞劍陣和水牆,一名地位大概是僅次於老嫗的中年女子練氣士輕聲念道:“結罡北鬥。”
徐鳳年抖腕不止,僅是一根魚竿,斷江複而再斷江,氣機如銀河倒瀉,真真正正是那翻江倒海的仙人氣度。
一座大湖,晃動幅度,哪裏是那名男子練氣士坐湖可以媲美其中二三?
徐鳳年得勢不饒人,肅然朗聲道:“向幽燕山莊請劍!”
請劍!
幽燕山莊在下了臥虎山的莊主的果決授意下,幾乎人手一劍,便是仆役丫鬟都不曾缺少,當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搬出了所有莊上所藏的名劍古劍。張凍齡更是帶上妻子兒子急掠而去急掠而歸,這名莊主手提兩柄被封入龍岩香爐的“龍須”“烽燧”,婦人則提了一把“細腰陽春”,少莊主張春霖除去所佩“無根天水”,捎上了劍爐封存的最後一柄世代相傳的名劍“殺冬”。
湖麵上如數條惡蛟共同禍害一方,風波不定,景象駭人。
徐鳳年將魚線終於崩斷的魚竿拋去湖中,最後一次截江,白發不知何時失去了禁錮,肆意飄拂,如同一尊仙人天魔混淆不清的天上客,並非那豪氣幹雲,而是那一股無人可以體會的悲涼愴然,聲如洪鍾:“世人記不得你,我便替你再來一次!劍來!”
都說人心不足蛇吞象,這白頭年輕人竟是有一種惡蟒吞天龍的氣概!
幽燕一莊千百劍,浩浩蕩蕩由山上、莊內、劍鞘內,無一例外掠向小舟之上的男子。
他還不曾出刀。
所以他說先問過我,再問我刀。
徐鳳年踏出一腳,雙手扶搖,一手仙人撫頂式,一手一袖青龍式,一氣之下,將千百劍砸在了十六位練氣士頭頂!
世人隻是聽說老一輩劍神李淳罡曾在徽山大雪坪慨言“劍來”二字,讓龍虎山顏麵無存,那等恢宏異象,道聽途說而已,無法真正領會其瑰麗雄渾。千劍飄浮掠空,身在其下,豈不是要感到泰山壓頂?以為在劫難逃的幽燕山莊張凍齡跟妻子麵麵相覷,一方麵震撼於那名陌生客人斷江截白衣,以及借劍千百壓仙人的駭人壯舉,另一方麵更迷惑此人為何要為山莊出頭。張凍齡出手闊綽,仗義疏財,看似是治家無方的敗家子,隻是自身劍術平平,無法穩固山莊在江湖上的地位,隻能出此下策結納朋友,有些像是胡亂撒網捕魚,靠運氣行事,寄希望於網到幾尾當下名聲不顯,日後成就龍身的鯉魚。這麼多年過去,他早已心灰意冷。江湖人士混江湖,大多早已圓滑如泥鰍,與之打交道久了,他的一腔熱血義氣早已隨同性格棱角一起消磨殆盡。這次臨危“托孤”,僅是需要前來旁觀的知己,才十之一二,其餘都借口托辭,好一些的還會寄信婉拒幾句,更多曾經借劍而走的成名俠客不記得當時如何感激涕零,什麼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幹脆就是音信全無,屁都不放一個,繼續在當地做他們大名鼎鼎的大俠劍客。好在張凍齡看得開,既然連生死都罔顧,也就順其自然,不跟這幫道貌岸然之徒過多計較什麼,倒是兒子張春霖氣不過,賞給他們一群“君子劍”“仗義人”的反諷稱號。
張春霖親眼見識了千百飛劍當空的奇景後,轉頭望向張凍齡,聲音顫抖道:“爹,是咱們莊子世交好友的子孫?”
張凍齡搖頭自嘲道:“不像。幽燕山莊兩百年前鼎盛時,兩位先祖先後擔任武林盟主,興許還有這樣了不得的朋友,如今絕無可能。爹用莊子半數藏劍換來的香火情,你都見過了,就算是你那個跟爹有過命交情的曹鬱伯伯,也不過是多年滯留二品境界的修為。可湖上那一位,顯然金剛境都不止了。若非如此,也擋不下那些練氣士衝陣。”
張春霖一肚子打翻酒醋茶,“難道是龍虎山上的小呂祖齊仙俠?可是不像啊,既無拂塵,也無道袍。如今天下盛傳西楚亡國公主可以禦劍入青冥,可她又是明確無誤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