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1 / 2)

☆、第一章

鮮紅刺滿雙眼,濃烈的味道頃刻間鑽入鼻孔,令人作嘔,卻也腥甜,引人上癮的味道。她腳步虛浮,透過被冷汗沾濕的眼看向窗外。窗外是一排的老槐,耷拉著腦袋。那全是鬼,上輩子忘記投胎的鬼,這輩子來尋替死鬼的鬼……

南袖一個激靈,突然從噩夢中醒來。她坐直了身子,掏出紙巾擦擦胳膊靠在塑料座位上的汙漬,再往窗戶邊靠近一點,仿佛這樣就能抵住滿公交車彌漫的酸汗味。

她想打開窗戶透透氣,然而不能。窗外正塵土飛揚,前方的小村莊在漫天紛飛的沙塵中若隱若現,仿佛一瞬間就要被湮滅,被吞噬。南袖看著這熟悉的景象,心裏不由得有些起膩。

這個地方,多少年都一個樣。就像是陳舊的畫,沒有因為時間的滌蕩掩蓋那粗糙的筆調,隻是平添些蟲子咬齧的痕跡。不過沒人可惜,從它一出生它就蒼老了。多少年前她看著它風沙中搖搖欲墜的身影,心裏詛咒著它下一秒就灰飛煙滅。

“麻繩街下——下嘍下嘍——”

南袖聽著抹著粗糙眼影的售票員小妹用當地口音不耐煩地催促著車上的人,從座位上站起來,撫平裙子的折痕,然後從車門一躍而下。然後她低頭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腳後跟,轉過身,公交車已絕塵而去,將她與麻繩街遠遠地拋在了腦後。

麻繩街,這是她從小長到大的地方。這裏一天隻有一輛公交車,連出租車都很少有知道這個在角落裏蒙塵的地方。記得她小時候,這裏是不通車的,每天她都要走好遠的路才能到鎮上的中學。

不過那時候一點都不覺得辛苦。她從小就不愛學習,一念書就頭痛,可每天路上都有小莊陪著她。小莊……

麻繩街一溜兒的青石板路,牆角膩著水綠的青苔,一寸寸地向上爬。石板路上坑坑窪窪,酡紅色高跟鞋答答走過去,積水一圈圈暈開,驚起一群鴿子翻飛的心。

二十年前,綠苔還未斑駁。二十年前,月亮還又圓又大,可是隔著二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溼潤潤的,像眼角將落未落的紅淚。

二十年前,黃梅雨淅淅瀝瀝地下,疲遝地打在青石灰屋頂上,歌不成個調子。屋頂下是一排的搪瓷臉盆,各個上麵是掉漆的紅雙喜,對鴛鴦。媽袖著胳膊,縮著脖子在旁邊指揮著:“阿袖,把臉盆子往旁邊挪一挪!沒看見那兒一坑水嗎?小琴,把你那褲腿卷起來!看上麵那一圈的泥巴!慧慧!莫玩嘍!過來席子上坐嘍!……”

南袖把臉盆端過去,屋頂漏下一滴頂大的雨珠子,啪嗒一聲,濺了她一臉。她抹了一把臉,順便用沾濕的手抿了抿亂蓬蓬的頭發。旁邊媽又在喊:“沒看見旁邊那個都快溢出來了嗎?小祖宗咧——一個個的都不讓人省心!……”

南袖卷起她蔥倩色的袖子,露出五色彩繩編的手鏈子,顫巍巍地將臉盆端起來往屋外走。手鏈上拖著長長的繁複的茜色穗子,結著幾個小小的豆綠色鈴鐺,一走路便丁玲作響。

她走出去,隱約聽見屋外有人說話。麻繩街地小人多,鄰居們又各個是嘴裏沒門的大嗓門。她也不加在意,就近潑了水便轉回屋裏去。她今天穿的可是新買的塑料涼鞋,中間一團銀紅色的菊花,頂好看了!她可不能第一天就把鞋穿髒了。

後來南袖一直想不清楚,為什麼那天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記得這樣清楚。即使二十年過去了,那一幕也似乎還曆曆在目。她記得四周陰濕的牆壁,記得院子裏大大小小的水泥坑,記得小弟斷斷續續的哭聲,更記得她轉身回來時,院子裏響起的那一聲問句。

“南四平家的在家嗎?”

南四平是她爸,南四平家的就是她媽。她媽聽見這麼一叫,就把睡熟了的小弟放在席子上,將掀在下墜的[rǔ]房上的月白色褂子放下來,朝南袖使個眼,在用下巴指指牆角。

南袖記得當時她嘟囔了一句,然後便懶懶地去牆角處掂起涼快較完整的轉頭。這一碰,雙手便一下子被染成了赫赤色,連新編的手鏈子上也斑斑點點的。她心裏更不耐了,便歪歪斜斜地將磚頭一氣扔在水坑裏,立時被濺了一腳的泥水。

這下她的臉更黑了。

一手擎著雨傘,一手將磚頭一塊塊墊在水坑裏,鋪成一條歪歪斜斜的路。最後一塊磚頭鋪完,南袖抬起頭,便看見了迎麵的那兩個婦人。

“喏,就是這家啦,麻繩街六號!南屋那兩間一直空著,想住馬上就能搬!她家死了老子嘛,妮子有多!不租不行的嘍!”前麵那婦人一邊說著,還一邊拽著南袖稀拉拉的黃色辮子,氣得她小手一巴掌打過去,又是一個白眼。

“長順家的你下巴都兩層厚了!走路走得動的咧?再胖你男人就不要你了!”

“死丫頭!跟誰學的!嘴上養小雀兒的死妮子!”長順家的一巴掌打過來,打得她後腦勺生疼。

她齜牙咧嘴地捂著腦袋,回頭生氣地看著那跟著來的婦人。哼!早不來晚不來,幹嘛偏偏下雨天來看房子啊?還嫌他們家不經忙的啊?明明知道他們這一帶外麵下大雨裏麵就下小雨,還偏偏這個鬼天氣來……莫不是想撬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