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躺在草墊上,舒展了一下身子。忽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外麵傳了進來,接著聽見了“中國共產黨萬歲!”“工農紅軍萬歲!”的口號聲。跟著是敵人的號叫:“你他媽的,快變鬼了還叫什麼!”又是兩聲高呼,“紅軍萬歲!”“共產黨萬歲!”這聲音更加慷慨激昂,響亮鏗鏘,像是巨人的怒吼。

我們向房門外望去,十多個荷槍的士兵分成兩排,當中走著一個滿臉橫肉的軍官,後麵押著一個將要臨刑的紅軍同誌。他瘦長的個兒,兩手被捆著,長長的頭發,蒼白的麵孔,兩眼炯炯有神。隻見他步履矯健,挺胸昂首,不停地向兩旁張望,向同誌們告別。他是那麼鎮靜,大義凜然,堅貞不屈,視死如歸。我們懷著崇高的敬意,一直目送著他走到盡頭。我問老劉:“是誰?”老劉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說:“頭發亂蓬蓬的,衣服被撕得稀爛,認不得啊!”

我們緊握著拳頭,牙齒咬得咯咯吱吱響,複仇的火焰在心頭燃燒,恨不得三拳兩腳,把那些殘暴的劊子手打翻在地。“來,我們商量一下!”劉玉亭同誌悄聲說。劉玉亭同誌是河北人,是1931年寧都起義參加紅軍的,他長得敦實健壯,待人誠懇厚道,性格開朗,說話堅定有力,我們都把他看成長者。同誌們都圍在一起,老劉掃視了一下大家說:“死,我們是無所畏懼的,說實話,鬧革命就得準備豁上性命……”老曾打斷老劉的話說:“我們早就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了,怕死就不來革命,要幹什麼,你幹脆說!”

是的,死,對於我們紅軍戰士來說,是無所畏懼的,誰都知道,我們的敵人“二馬”是窮凶極惡、嗜血成性、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我們既然不幸落入敵手,其結局可想而知,沿途所見慘不忍睹的事實,已經使我們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但是,革命者不能輕易去死,隻要能活一分鍾,就要戰鬥一分鍾,直到把寶貴生命獻給革命事業為止。

“是這樣,”劉玉亭同誌說,“我們既要勇敢,準備犧牲,又要沉著、冷靜,要隨時分析情況。如果發現敵人確實要殺害我們了,那就同他們拚,咬他們幾口也行,總不能輕易讓他們殺掉。”曾慶良同誌接著說:“那時,我們也要高呼口號,像剛才那個同誌那樣,死,也要死得英勇。”我又補充了一句:“我們還要在大街上喊口號,讓廣大人民群眾都知道。”劉玉亭又說:“我們要做死的準備之外,也要作活下去的鬥爭準備。聽說他們要把一些年輕同誌編成‘工兵營’,給他們服勞役做苦工,是不是也會把我們送到那裏去,如果是那樣,我們也要有活一天就要鬥爭一天的準備。”

這天晚上,我思潮起伏,像大海一般翻騰,回想往事,怎麼也睡不著。剛有些睡意,臭蟲虱子又從草墊裏、被子裏接踵而出,像敵人一樣吸吮著我們的鮮血,咬得我們翻來覆去直打滾。臭蟲虱子的肚子,就像腦滿腸肥的地主資本家一樣,吃得鼓鼓的。我順手拈死了好幾個,弄得滿手血腥。這一晚上,大家都沒睡安寧,不時地連連翻身。長夜漫漫,盼天難明,簡直是度日如年嗬!

一天下午,一個自稱是軍法官的家夥斜挎著盒子槍,滿臉凶氣,兩手叉腰,站在我們麵前。他身後跟著兩個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槍。軍法官氣呼呼地號叫:“快出來,送你們到另外的地方去。”我們以為快要臨刑了,就異口同聲地責問:“要到哪裏去?”“這個,你們現在還沒有權利問,快點出來。”軍法官的怒氣更大了。

我們緊握雙拳,瞪大兩眼,注視著敵人,挺胸仰首,一步一步地走了出來。軍法官在前,兩個士兵在後,把我們押到軍法處。一個身穿便服的肥胖矮個子對我們說:“你們算是命好,我向你們‘祝賀’,如再晚幾天,那就……”他沒有把話說下去,咳嗽了一聲,然後又皮笑肉不笑地繼續說:“蔣委員長有令,叫把‘共產官’都送到蘭州集中,明天就由他(指那個軍法官)送你們去蘭州。”

集中營的鬥爭

4月下旬的一天,我們到了蘭州,被關押在蘭州城東拱星墩集中營裏。這個集中營是軍營改造的,周圍有高大的圍牆,牆頂上安有電網、警鈴。

在這裏關押的西路軍被俘人員分為兩個隊,一個叫士兵隊,約有1200多人;一個是軍官隊,約有130多人。劉玉亭、劉俊英、曾慶良、馮國壽、陳祖任和我,也被編在軍官隊裏。我們是進入軍官隊的最後一批。記得我們進去的那天,一個掛著武裝帶的國民黨準尉,指定我們六個人住在東排最後一間“87”號的房子裏。房間很小,隻有八九平方米,床鋪離地麵一尺多高,是用活動木板架起來的,上麵放了一些磚頭作枕頭,此外什麼也沒有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們小聲地議論。“軍官隊這麼多人,一定有黨的組織。”劉玉亭首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這也有可能,不過,我們要提高警惕,謹防叛徒。”我接著說。“小黃說得有道理。”曾慶良第三個發言。劉玉亭同誌看著老曾說:“我們要想辦法盡快和黨組織接上頭。”我們斷定幾位領導同誌可能是黨組織的負責人,而幸元林可能是其中的一員。

第四天,劉玉亭同誌代表我們小組去開了一次會,回來告訴我們,已經和黨支部接上了頭,聯係人就是幸元林,劉玉亭是我們的小組長。黨支部的其他成員我們不知道,我們估計幾位職位較高的幹部如方強、秦基偉、卜盛光、徐太先、徐立清等同誌,很可能是黨支部的領導人。有了黨的領導,就像孩子有了親娘,有了依靠,我們是多麼高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