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一)
這些地方的變化日新月異,它們已有了戴王冠的仙女。
——萊昂德羅·迪亞斯
這是確定無疑的:苦扁桃的氣息總勾起他對情場失意的結局的回憶。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剛走進那個半明半暗的房間就悟到了這一點。他匆匆忙忙地趕到那裏本是為了進行急救,但那件多年以來使他是心的事已經不可挽回了。那位安的列斯群島的流亡者、殘廢軍人、兒童攝影師,又是跟醫生交情甚篤的國際象棋對手德薩因特·阿莫烏爾,此刻已利用氰化金揮發出來的氣體,從回憶的折磨中徹底解脫了。
醫生看到屍體躺在行軍床上,覆蓋著一條毛毯。阿莫烏爾生前一向是睡在這張行軍床上的。靠近行軍床有個板凳,凳子上放著一隻小桶,那是用來蒸發毒品的。地板上躺著一隻胸脯雪白的黑色丹麥大狗,它被捆綁在行軍床的床腿上,旁邊擺著一條拐杖。那間令人窒息的雜亂的房間,既是臥室又充當工作室,黎明的曙光從打開的窗戶射進來,意微的光亮足以使人們立即認出他確實已經死了。其它的窗戶以及門縫都被破布遮得嚴嚴實實或用黑色的馬糞紙封閉起來,這更增加了室內的壓抑的氣氛。室內有一張木台,上麵堆滿了細口小瓶和沒有商標的香水瓶。在用紅紙罩著的一台普通聚光燈下有兩隻白蠟小桶,外皮已經剝落。第三隻桶裏盛著定影劑,靠近屍體。過期報章雜誌扔得到處都是,一塊塊玻璃板上堆滿底片,破舊的家具擺得零亂不堪,但是在那雙勤勞的雙手的操持下,一切都顯得纖塵不染。盡管從窗外吹來的空氣使室內氣息變得清新,但熟知內情的人,仍然可以感覺出那帶有苦扁桃氣息的不幸的愛情的幽怨和隱痛。烏爾比諾曾不止一次地在沒有先兆的情況下想過:那裏真不是應上帝的思召而離開人間的合適場所。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終於認識到,死者的神經失調也許正是出於上帝的一種密旨。
警察局長帶著一個正在市診所裏進行法醫實習的年輕學生先到了,是他們在烏爾比諾醫生到來之前打開了窗戶,並把屍體蓋了起來。局長和學生嚴肅地跟醫生打了個招呼,這位醫生這次所以到來,主要是出於同情,而不是出於受人崇敬,因為沒有人知曉他和阿莫烏爾的友誼之深。這位醫道高明的教授,就像每天在臨床課開始之前跟他的學生—一握手一樣,同警察局長和年輕的實習生拉了拉手,然後便用食指和拇指緊緊捏住毛毯的邊緣,仿佛對待一朵鮮花,像慣常一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揭開了毯子。赤摞的屍體僵硬地彎曲著,眼睛睜著,軀體呈藍色,仿佛比前一天晚上老了五十歲。他的瞳孔是透明的,胡子和頭發是黃色的。肚子上有一道舊傷痕,粗糙地縫合著。由於拐杖的折磨,他的身軀和胳膊猶如被判取劃船苦役的犯人那樣粗大健壯,但是他的僵死的雙腿卻象無依無靠的孤兒的細腿。烏爾比諾醫生懷著痛苦的心情凝望著,他在同死神徒勞爭奪的漫長歲月裏,很少有這樣的表情。
“真蠢,最糟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他用毛毯重新把屍體蓋上,恢複了卓而不群的教授的神氣。前年他過八十壽辰時,熱熱鬧鬧地慶祝I三天,在致辭時,他再次頂住了退職的誘惑。他說:“我死後總會有充分的時間休息,但死亡這件變幻不定的事還沒有列入我的議事日程。”他右耳越來越不中用了,他用帶銀柄的拐杖來掩蓋瞞珊的步履,依舊擺出年輕時的氣派,身穿一套亞麻布衣服,外加一件坎肩,坎肩上掛著金表鏈。珍珠母色的巴斯德式的胡須和同樣顏色的梳理得溜光移亮、居中分開的頭發,是他性格的忠實反映。記憶衰退越來越使他不安,他不得不隨時把事情記在小紙條上,以免遺忘。結果,口袋裏的小紙條太多了,又混得難以分辨,正同醫療器械、藥瓶以及其它東西在他塞得鼓鼓囊囊的手提箱裏混成一團一樣。他不僅是城裏資格最老和最傑出的醫生,也是最講究穿著的人。然而,他的過於外露的智慧和不太謙虛地動用權威的方式,反而使他得不到應有的愛戴和尊敬。
他給警察局長和實習生下的指示是準確迅速的,不必驗屍。房間裏散發的氣息就足以確定死因:某種感光的酸液引起了容器內的活性氰化物的揮發。但死者阿莫烏爾本人是此中老手,決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有所疏忽。看到警察局長的猶疑不定的表情,烏爾比諾以他典型的處事方式斬釘截鐵地打斷一f他的話:“請記住,簽發死亡證明的人是我!”年輕的醫生也感到掃興: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通過解剖屍體來研究氰化金性能的機會。烏爾比諾醫生很驚奇,在醫學院裏沒有見過這個學生,但是從他羞澀的麵容和安第斯發音上很快就明白了:也許他剛剛來到城裏。他說:“在這裏,要不了幾天,就會有某個愛情狂人給您一個機會。”這句話剛出口,他便馬上意識到,在他記憶中數不清的用氰化物自殺的人中間,這是第一個並非由於愛情而自殺的人。於是他稍稍改變了他的聲調:
“當您遇到這種事時,請好好注意。”他對實習生說,“在心髒裏常常可以找到金屬的微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