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1 / 3)

向來執政弄權者,雖潛因喜怒作威福,猶不敢亂資序、廢赦令。王介甫引用新進資淺者,多借以官,苟為己盡力,則因而進擢;或小有忤意,則奪借官而斥之;或無功,或無過,則暗計資考及常格,然後遷官。如呂吉甫弟升卿新及第,為真定府觀察推官,初無資考,使之察訪京東,還,除淮南轉運判官。轉運判官皆須升朝官為之,又借以太子中允,尋召為崇政殿說書。及介甫與吉甫有隙,升卿複於上前詆訐介甫之短,由此被斥,然尚以宣力久,特遷太祝,監無為軍稅。練亨甫以泗州軍事推官為崇文院校書兼檢正官,及坐鄧綰事,亦以宣力久,循一資,為漳州軍事判官。

介甫用事,坐違忤斥逐者,雖累經赦令,不複舊職。如知製誥李大臨、蘇頌封還李定詞頭,奪職外補,幾十年,經三赦,大臨才得待製,頌才得秘書監。及熙寧十年圜丘赦,頌除諫議大夫。

熙寧七年圜丘赦,中書奏謫官應複者四十餘人,中旨悉複舊原。呂吉甫參知政事,意所惡者皆廢格不行。如胡宗愈、劉摯皆坐為台諫官言事落職外補,至是惟摯複館職,宗愈為蘇州通判,一不沾恩。摯嚐言曾布,布為吉甫所惡故也。十年圜丘赦,宗愈始複館職。

介甫用新進為提轉,其資在通判以下則稱“權發遣”,知州稱“權”,又遷則落“權”字。

何浹以錄事參軍提舉梓州路常平倉等,所至暴橫,捶撻吏民以立威,皆竄匿無地。氣陵提轉,直出其上,公牒州縣雲:“未得當司指揮,其提轉牒皆不得施行。”轉運使李竦、判官陳充與之議事,不合,輒叱罵之。知州詣之白事,下馬於門外,循廊而進,至其坐榻之側,亦不為起。浹欲廢廣安軍,眾議以為旁去他州遠,不可廢。有章辟方得其父集賢校理何涉所撰《鼓角樓記》以呈之,曰:“先君子亦具言置軍要害之意。”浹曰:“凡事當從公論,此妄語,何足憑也?”李竦等具奏其狀,詔罷歸。浹沿道上奏,訟竦等,無所不道。至京師,下開封府鞫問,浹索紙萬幅以答款,府司以數百幅給之,乃一紙書一宗。坐上書詐不實,凡一百四十事,由是停官。時所遣提舉官,大抵狂妄作威,而浹最為甚。

初,韓魏公知揚州,介甫以新進士簽書判官事,韓公雖重其文學,而不以吏事許之。介甫數引古義爭公事,其言迂闊,韓公多不從。介甫秩滿去。會有上韓公書者,多用古字,韓公笑而謂僚屬曰:“惜乎王廷評不在此,其人頗識難字。”介甫聞之,以韓公為輕己,由是怨之。及介甫知製誥,言事複多為韓公所沮。會遭母喪,服除,時韓公猶當國,介甫遂留金陵,不朝參。曾魯公知介甫怨忌韓公,乃力薦介甫於上,強起之,其意欲以排韓公耳。

上將召用介甫,訪於大臣,爭稱譽之。張安道時為承旨,獨言:“安石言偽而辨,行偽而堅,用之必亂天下。”由是介甫深怨之。

曾布改助役為免役,呂惠卿大恨之。

介甫使徐禧、王古按秀獄,求惠卿罪不得;又使蹇周輔按之,亦無狀跡。王危之,以讓練亨甫、呂嘉問,亨甫等請以鄧綰所言惠卿事雜他書下秀獄,不令丞相知也。惠卿素加恩結堂吏,吏遽報惠卿於陳州。惠卿列言其狀,上以示介甫,介甫對“無之”,歸以問,乃知其狀。介甫以咎,時已寢疾,憤怒,遂絕。介甫以遣延諫希旒崆笸恕1111繊介甫請並京師行陝西所鑄折二錢,既而宗室及諸軍不樂,有怨言,上聞甫,欲罷之。介甫怒曰:“朝廷每舉一事,定為浮言所移,如此何事可為?”退,遂移疾,臥不出。上使人諭之,曰:“朕無間於卿,天日可鑒,何遽如此?”乃起。

諫議大夫程師孟嚐請於介甫曰:“公文章命世,師孟多幸,生與公同時,願得公為《墓誌》,庶傳不朽,惟公矜許。”介甫問:“先正何官?”師孟曰:“非也,師孟恐不得常侍左右,自欲豫求《墓誌》,俟死而刻之耳。”介甫雖笑不許,而心憐之。及王死,有習學檢正張安國者,被發藉草,哭於柩前,曰:“公不幸,未有子,今郡君妊娠,安國願死,托生為公嗣。”京師為之語曰:“程師孟生求速死,張安國死願托生。”

上以外事問介甫,介甫曰:“陛下從誰得之?”上曰:“卿何必問所從來?”介甫曰:“陛下與他人為密,而獨隱於臣,豈君臣推心之道乎?”上曰:“得之李評。”介甫由是惡評,竟擠而逐之。他日,介甫複以密事質於上,上問於誰得之,介甫不肯對,上曰:“朕無隱於卿,卿獨有隱於朕乎?”介甫不得已,曰:“朱明之為臣言之。”上由是惡明之。明之,介甫妹夫也。及介甫出鎮金陵,吉甫欲引介甫親昵置之左右,薦明之為侍講,上不許,曰:“安石更有妹夫為誰?”吉甫以直講沈季長對,上即召季長為侍講。吉甫又引弟升卿為侍講。升卿素無學術,每進講,多舍經而談財穀利害、營繕等事。上時問以經義,升卿不能對,輒目季長從旁代對。上問難甚苦,季長辭屢屈,上問從誰受此義,對曰:“受之王安石。”上笑曰:“然則且爾。”季長雖黨附介甫,而常非王、王安禮及吉甫所為,以謂必累介甫。等深惡之,故亦不甚得進用也。

熙寧六年十一月,吏有不附新法者,介甫欲深罪之,上不可。介甫固爭之,曰:“不然,法不行。”上曰:“聞民間亦頗苦新法。”介甫曰“祁寒暑雨,民猶有怨谘者,豈足顧也!”上曰:“豈若並祁寒暑雨之怨亦無邪?”介甫不悅,退而屬疾家居。數日,上遣使慰勞之,乃出。其黨為之謀曰:“今不取門下士上所素不喜者暴進用之,則權輕,將有窺人間隙者矣。”介甫從之。既出,即奏擢章、趙子幾等,上喜其出,勉強從之,由是權益重。

熙寧八年十一月,介甫以疾居家。上遣中使問疾,自朝至暮十七返,醫官脈狀皆使行親事齎奏。既愈,複給假十日將治,又給三日,又命兩府就第議事。

興化縣尉胡滋,其妻宗室女也,自言夢人衣金紫,自稱王待製來為夫人兒,妻尋產子。介甫聞之,自京師至金陵,與夫人常坐於船門簾下,見船過輒問:“得非胡尉船乎?”既而得之,舉家悲喜,亟往撫視,涕泣,遺之金帛不可勝數,邀與俱還金陵。滋言有捕盜功,應詣銓求賞,介甫使人為營致,除京官,留金陵且半年,欲丐其兒,其母不可,乃遣之。

內侍李憲既怨介甫罷其南征,乃言青苗錢為民害,上以內批罷之,介甫固執不可而止。先是,州縣所斂青苗錢,使者督之,須散盡乃已,官無餘蓄。至是,敕留五分,皆憲發之也。

介甫既罷相,衝卿代之,於新法頗更張,禹玉始無異同。禦史鼓汝礪劾奏禹玉雲:“向者王安石行新法,王從而和之;今吳充變行新法,王亦從而和之。若昨是則今非,今是則昨非矣。乞令分析。”禹玉由是力主新法不肯變。汝礪又言:“俞充為成都轉運使,與宦官王中正共討茂州蠻,媚事中正,故得都檢正。”又言:“李憲擁兵驕恣。”由是不得居台中,加館職充江南東路提刑。汝礪固辭館職。

呂升卿於上前言練亨甫以穢德為王所昵,且曰:“陛下不信臣言,臣有老母,敢以為誓。”於是台諫言:“王安國非議其兄,呂惠卿謂之不悌,放歸田裏;今升卿對陛下親詛其母,比安國罪不尤重乎?”有旨:升卿罷江西轉運副使,削中允,落直集賢院,以太祝監無為軍酒稅。時熙寧八年十二月也。

吉甫言王安禮任館職,狎遊無度,安禮由是乞出,一章即許之,除知潤州。介甫猶以吉甫先居憂在潤州,欲使安禮采其過失故也。

王安國字平甫,介甫之弟也,常非其兄所為。為西京國子監教授,溺於聲色。介甫在相位,以書戒之曰:“宜放鄭聲。”安國複書曰:“安國亦願兄遠佞人也。”官滿,至京師,上以介甫故,召上殿,時人以為必除侍講。上問以其兄秉政物論如何,對曰:“但恨聚斂太急、知人不明耳。”上默然不悅,由是別無恩命。久之,乃得館職。安國嚐力諫其兄,以天下忄匈忄匈,不樂新法,皆歸咎於公,恐為家禍。介甫不聽,安國哭於影堂,曰:“吾家滅門矣!”又嚐責曾布以誤惑丞相,更變法令,布曰:“足下,人之子弟,朝廷變法,何預足下事?”安國勃然怒曰:“丞相,吾兄也;丞相之父,即吾父也;丞相由汝之故,殺身破家,亻及先人,發掘丘壟,豈得不預我事邪?”

士大夫以濮議不正,鹹疾歐陽修,有謗其私於子婦者。禦史中丞彭思永、殿中侍禦史蔣之奇承流言劾奏之,之奇仍伏於上前,不肯起。詔二人具析語所從來,皆無以對。治平四年三月五日,俱坐謫官。仍敕榜朝堂,略曰:“偶因燕申之言,遂騰空造之語,醜詆近列,中外駭然。以其乞正典刑,故須閱實其事,有一於此,朕亦不敢以法私人。及辨章之屢聞,皆懣讕而無考,反雲其事暗昧,不切審實。”又曰:“苟無根之毀是聽,則謾欺之路大開。上自邇僚,下逮庶尹,閨門之內,鹹不自安。”先是,之奇盛稱濮議之是以媚修,由是薦為禦史,既而反攻修。修尋亦外遷,其謝上表曰:“未乾薦禰之墨,已關射羿之弓。”

熙寧十年七月,王韶獻所著,名曰“發明自身之學”,皆荒浪狂譎之語。其一篇曰《法身三門》,其略曰:“敷陽子既罷樞密副使、知洪州,於廬山之北建法堂,中建法身像,號曰太虛無極真人,遂立三門,一曰鴻樞獨化之門,二曰萬靈朝真之門,三曰金剛巨力之門,太虛無極真人獨化行於天下,而天下方賴幽明顯晦,有識無識皆會而朝之。太虛無極真人出獨化之門,建大法旗,擊大法鼓,手提玉印,臨大庭而躬接之。”其書凡十萬餘言,皆仿此。既而進禦,又摹印以遺朝中諸公及天下藩鎮學校,其妖妄無所忌憚如此。王公儀得其書以示餘。

觀文殿學士、知洪州王韶謝上表曰:“為貧而仕,富貴非學者之本心;與時偕行,功業蓋丈夫之餘事。”又曰:“自信甚明,獨立不懼。麵折廷爭,則或貽同列之忿;指レ時病,則或異大臣之為。以至聖論雖時有小差,然臣言亦未嚐曲徇。”又曰:“曉然知死生之不迷,灼然見古今之不異。通理盡性,雖未能達至道之淵微;立言著書,亦足以讚一朝之盛美。”知雜禦史蔡確上言:“韶不才忝冒,自請便親,敢因謝表,辭旨怨憤,指斥聖躬,公為罔慢。”於是落韶觀文殿學士,降知鄂州。

交趾之圍邕州也,介甫言於上曰:“邕州城堅,必不可破。”上以為然。既而城陷,上欲召兩府會議於天章閣,介甫曰:“如此則聞愈彰,不若隻就東府。”上從之。介甫憂沮,形於言色,王韶曰:“公居此尚爾,況居邊徼者乎?願少安重,以鎮物情。”介甫曰:“使公往,能辦之乎?”韶曰:“若朝廷應副,何為不能辦?”介甫由是始與韶有隙。

李士寧者,蓬州人,自言學道,多詭數,善為巧發奇中。目不識書,而能口占作詩,頗有才思,而詞理迂誕,有類讖語,專以妖妄惑人。周遊四方及京師,公卿貴人多重之。人未嚐見其經營及有囊橐,而貲用常饒,猝有賓客十數,珍饌立具,皆以為有歸錢術。王介甫尤信重之,熙寧中,介甫為相,館士寧於東府且半歲,日與其子弟遊;及介甫將出金陵,乃歸蓬州。宗室世居者,太祖之孫,頗好文學,結交士大夫,有名稱,士寧先亦私入睦親宅,與之遊。士寧以為太祖肇造,宗室子孫當享其祚,會仁宗有賜英宗母仙遊縣君《挽歌》,微有傳後之意,士寧竊其中間四句,易其首尾四句,密言世居當受天命以贈之。世居喜,賂遺甚厚。

進士葉適試補監生第一,介甫愛其所對策;布衣徐禧得洪州進士黃雍所著書,竊其語,上書褒美新法,介甫亦賞其言;皆奏除官,令於中書習學檢正。及介甫出知金陵,吉甫薦二人皆安石素所器重,上召見,適奏對不稱旨,上以介甫故,除光祿寺丞、館閣校勘檢正官,月餘而卒;禧稱旨。禧無學術,而辨口,揚眉奮髯,足以移人意。上或問以故事,禧對此非臣所學雲雲,其說皆雍語也。而蔡承禧收得雍草封上之。承禧又言:“禧母及妻,皆非良家,禧與其妻先奸後婚,妻恃此淫佚自恣,禧不敢禁。”又言:“禧前居父喪而博,為吏所捕,因亡命詣闕上書。”

鄭俠,閩人,進士及第。熙寧七年春,上以旱災,下詔聽吏民直言得失,俠以選人監安上門,上言:“新製,使選人監京城門,民所齎物,無細大皆征之,使貧民愁怨。人主居深宮,或不知之,乃畫圖並進之。”朝廷以為狂,笑而不問。會王介甫請罷相,上未之許,俠上言:“天旱由安石所致。若罷安石,天必雨。”既而介甫出知江寧府,是日雨,俠自以為所言中,於是屢上疏論事,皆不省。是歲冬,俠上疏幾五千言,極陳時政得失、民間疾苦,且言:“王安石作新法,為民害;呂惠卿朋黨奸邪,壅蔽聰明;獨馮京時立異與之校計。請黜惠卿,進用馮京。”呂吉甫大怒,白上奪俠官,汀州編管。

俠貧甚,士大夫及吏民多憐之,或遺之錢米。頃之,上問馮當世:“卿識鄭俠乎?”對曰:“臣素不之識。”禦史知雜張琥聞之,陰訪求當世與俠交通狀。或語以當世嚐從俠借書畫,遺之錢米,琥即劾奏:“京大臣,與俠交通有跡,而敢麵謾,雲不識。又俠所言朝廷機密事,俠選人,何從知之?必京教告,使之上言。”上以章示當世,對:“實不識,乞下所司辨正。”

惠卿乃使其黨和製誥鄧潤甫與禦史台同按問,遣選人舒乘驛追俠詣台,索其篋笥中文書,悉封上之。還,特除京官以賞之。台中掠治俠,其疏所與交通者,皆逮係之。僧曉容善相,多出入當世家,亦收係考驗。取當世門曆,閱視賓客無俠名。

俠素師事王,而議論常與異,與王安國同非新法,安國親厚之。俠既上疏,安國索其草視之,俠不與,安國曰:“家兄為政,必使天下共怨怒,然後行之。子今言之甚善,然能言之者子也,能揄揚流布於人者我也,子必以其草示我。”俠曰:“已焚之矣。”俠詣登聞檢院上疏,集賢校理丁諷判檢院,延坐與啜茶,詢其所言,稱獎之。諷又嚐見當世,語及俠,當世稱:“俠疏文辭甚佳,小臣不易敢爾。”俠既竄逐,前三司副使王克臣與之舊,命其子駙馬都尉師約資送之,師約曰:“師約通姻帝室,不敢與外人交,請具銀百兩,大人自遺之。”克臣從之。於是台司收安國、諷等鞫之。安國自陳無此語,台司引俠使證之,俠見安國,笑曰:“平甫居常自負剛直,議論何所不道,今乃更效小人,欲為詆讕邪?”安國慚懼,即服罪。潤甫等亦深探俠獄,多所連引,久係不決。上以其枝蔓,令歲前必令獄具,台官皆不得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