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宿命(2 / 3)

在最初的驚詫之後,年輕人又迅速恢複了平靜,他甚至還衝著羅飛笑了笑:“這麼巧嗎?羅隊長,你也到這裏來度假?”

羅飛也笑了,他並肩坐在年輕人的身邊,將那副手銬沒入了水中,然後他反問了一句:“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文成宇,還是杜明強?”

門外擦背的師傅看著這兩人親密交談的樣子禁不住更加納悶地搖了搖頭。難道這兩人本就是相識的朋友?那又何必讓自己白掙這一百塊錢呢?這世道可真是越來越難懂了。

而浴池中的年輕人此刻則側過頭看著羅飛,臉上寫滿了困惑和茫然:“你什麼意思?”

羅飛眯著眼睛看著對方那副故作姿態的樣子,像是在觀賞著一副有趣的畫麵。片刻之後他帶著些苦笑的表情說道:“你確實裝得很像,即使我已經知道你的身份,還是很難看出你就是被警方苦苦追尋的Eumenides。”

年輕人聳了聳肩膀:“我聽不懂你的話。”

“我已經盯了你整整十天,從十二月一號專案組撤離的時候開始。你覺得還有必要在我麵前隱瞞什麼嗎?”說到這裏,羅飛輕輕地歎了一聲,“我們現在赤條條地坦誠相對,周圍也不會有其他人,請把所有的偽裝都全部撕掉吧。”

這一次年輕人沉默了很久,他看著眼前繚繞的水霧,不知在想些什麼。當他再次轉頭麵對羅飛的時候,他終於放下了所有的戒備,而他渾身上下的氣質也在瞬間有了根本的變化。

那個倨傲自賞、盲目狂妄的記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目光幽深、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敏銳氣質的冷靜殺手。

羅飛用帶著極端複雜的心情注視著身邊這個人的變化,他很難想象在同一個人身上居然能呈現出如此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質。難怪這家夥竟敢在專案組的眼皮底下潛伏這麼久——看來他不僅是個頂尖的殺手,更是一個頂尖的演員。

“先告訴我吧——”恢複了本來麵貌的“演員”此刻搖著頭說道,“我的漏洞在哪裏?”

“‘一?一二’血案的偵破。”羅飛亦不需要再隱瞞什麼,“你並沒有竊走檔案館裏的資料,但卻能作出如此精準的分析,所以你必然有其他的渠道可以探聽到警方內部的信息。想到這一點之後,我就開始懷疑你了。因為我堅信我身邊的同僚絕不可能出現‘內鬼’,他們隻會在無意識的狀況下被你利用。而在那段時期,能與專案組人員頻繁接觸的外人隻有你一個。”

“嗯,我操之過急了,”年輕人遺憾地仰起頭,“我該更沉穩一些的。”

“不過我並不能確定你具體是通過什麼方法在竊取信息,所以我隻能把專案組暫時解散,隻有這樣才能切斷你的眼線而且又不引起你的警覺。”羅飛陳述的同時看著那年輕人,目光中帶著些詢問的意思。

年輕人便也坦然告訴對方:“你們抓我的第一天我借用了慕劍雲的手機,趁著換手機卡的機會,我在內盒裏裝了一個微型竊聽器。這個竊聽器是手機專用的,可以通過手機電池進行供電。”

原來如此,羅飛點點頭。慕劍雲參與了和“一?一二”案件相關的所有的討論,Eumenides從中獲得的資料甚至超過了警方的檔案記載。對方其實是站在了專案組的肩膀上,所以才能率先查出“一?一二”血案的真凶。想到這一層,羅飛禁不住露出無奈的苦笑。

“我也是沒有辦法才走出了這步險招。”年輕人又解釋道,“當時我急於想查清家父死亡的真相,而所有的線索又被你們牢牢地盯死了,我隻有想辦法借助你們的力量才能繼續查下去。”

是的,潛入專案組內部,把專案組成員作為自己的眼線,這真是一個既安全又省力的兩全之計。而對方能想到這樣的方法,其實也是受到自己的某種提示呢。

“那次我們在網吧交鋒的時候,我故意拋出網絡記者甄如風,想用他來作為你的誘餌。於是你便將計就計,搶先一步殺死了那個記者,同時把警方的視線引誘到自己身上,以那個記者的身份被專案組抓住,借此就打入了警方內部。”羅飛指出了對方最初的謀劃過程。

“哦?”年輕人挑了挑眉頭,“我殺那個記者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如果你是Eumenides,那你就肯定不是什麼‘甄如風’,因為那個記者對吳寅午的逼問完全不是Eumenides的處事風格,而且Eumenides也不會給自己下一份無法兌現的‘死亡通知單’。想到了這一點之後,我就開始認真思考那份通知單上被墨水掩蓋的日期問題——”羅飛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又頗為自信地說道,“那應該是十一月一號才對吧?你利用人們的思維定勢搞了個障眼法。當警方看到那份通知單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要在整個十一月份加強戒備,卻忽略了此前已經過去,但同樣屬於十一月份的那幾個小時。而你正是在那段時間內實施了對‘甄如風’的刺殺。”

年輕人略露出些欣賞的表情:“完全正確。”

於是羅飛又繼續說道:“真正的‘甄如風’死於十一月一日,不過在那天全市並沒有凶殺案發生,所以我就去查找當天的意外死亡記錄。後來我查到了一個醉酒溺斃的男子,他的名字叫作童木林。在清查了他的經濟往來和網絡資料之後,我確信他才是那個無良的網絡記者‘甄如風’。當然這些調查我都是讓下屬分局刑警隊秘密進行的,所以你雖然對專案組進行了竊聽,但對這些行動卻一無所知。”

“你非常謹慎,而且也很有必要。”杜明強有些黯然地翻了翻眼睛,“童木林身上的確有很多線索,因為我殺他的時候實在太匆忙了——當時你們也正在全力尋找那個記者,我必須盡快完成頂替。所以我不可能清理掉童木林的所有信息,我隻是提取了一些最關鍵的信息,用於偽裝自己的身份。”

“就這樣進入專案組的核心區域,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你就那麼自信?警方不會看穿你的把戲?要知道,隻要我們找到了童木林,你的真實身份就會暴露無遺的。”

“是的。”年輕人淡淡地回複道,“但你們並不會想到要去找童木林。如果我不是在逼出丁科的過程中著急了一些,恐怕你現在也沒有懷疑到我吧?”

羅飛並不否認這一點:“嗯,你的確騙過了我。事實上,後來我對你產生懷疑還是得益於另一個人的提醒。”

“誰?”年輕人提問的同時已經想到了答案,“丁科?!”

羅飛點點頭。

年輕人“嘿”了一聲,無奈而又釋然:“我在招惹他之前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我又不得不逼他出來——因為有些事情我必須要弄清楚。”

羅飛很理解對方的話。如教父一般的恩師卻是射殺自己生父的槍手,誰能容忍心中藏有如此巨大的問號呢?即使冒著粉身碎骨的風險,也一定要把這樣的謎團徹底解開!

“找到了真正的‘甄如風’之後,我便更加確定你就是Eumenides。”羅飛又一次看向年輕人。後者淡淡一笑,不再否認自己的這個身份。

羅飛又道:“不過我還有兩個問題現在也沒有搞明白。”

年輕人默然看著羅飛,等待著對方的詳述。

“首先是關於你的行動限製。你把自己交給警方,我們必然會對你進行二十四小時的守護,難道你已做好準備,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不進行任何自由的行動嗎?”

“當然不能那麼絕對,我是準備好後路的。你如果仔細搜查過我的臥室就會明白了。”

“有秘密的通道?”羅飛隱隱猜到了什麼。

年輕人點點頭:“我把隔壁的一居室也租下了。我的臥室裏有個排風扇,從排風通道可以爬往隔壁的房間。如果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出去處理,我就會喬裝打扮一番,然後從隔壁的那套房屋進出。當然,我肯定會選擇柳鬆在客廳熟睡的時候去做這樣的事情,而且我外出的時間不會太久。”

羅飛“哦”了一聲,這樣倒也說得通。因為他已經不止一次見識過對方喬裝改扮的本領,不過有一點還是令人生疑。

“外圍的便衣呢,他們對你的進出難道沒有任何疑心嗎?”

“我會避開他們的。”年輕人聳了聳肩膀,“你忘了嗎?第一天晚上我就把所有的便衣都認了個遍。”

是的!羅飛恍然想起,在警方對杜明強進行看護的第一天晚上,後者就刻意挑起了與交通肇事者常凱之間的一場爭端,表麵上看起來他是要借警方之手給自己出一口氣,真實的目的卻是要認清警方布置的所有便衣。

確實是出色的謀劃,大膽而又細致。羅飛暗暗讚歎,但這種情緒並未在臉上表現出來。隨後他又皺起眉頭道:“另外一個問題則是最讓我困惑的——就是關於你的身份。很顯然你並不叫杜明強,但是我不止一次核查過你的證件資料,卻沒有從中發現任何問題。你是通過什麼方式把一個偽造的身份弄得如此逼真?”

杜明強沉默了片刻後,說道:“那並不是偽造的身份,那是真實的。”

羅飛眯起了眼睛:“可你真實的姓名明明叫作文成宇。”

“我既叫文成宇,也叫杜明強。我還有很多其他的名字,但我現在並不想告訴你。”杜明強鄭重地說道,“但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些名字後麵的每一個身份,都是真實有效的。”

羅飛搖搖頭,似乎愈發地難以理解。

年輕人便開始詳細地解釋這個問題:“從我十四歲的時候開始,老師便帶著我走遍全國的各個省份。我們在街頭尋找那些脫離家庭管教、十八歲左右的社會浪蕩少年,並選擇其中條件合適的少年悄悄地處理掉,然後由我到對方家中盜取戶口本,並頂替這個少年去辦理身份證件,這樣我就獲得了他的身份——完全合法的身份。類似的身份我有十好幾個,分布在各個不同的省市,而年齡的跨度從二十歲到三十歲不等,城市鄉村,應有盡有,足以應付我日後的行動所需。”

羅飛聽得心中一陣陣地發冷。十好幾個這樣的身份,也就意味著十好幾個少年早已在無聲無息中命喪黃泉。

“條件合適?怎麼樣叫作條件合適?”他用低沉的聲音追問道。

“從未留下過任何社會記錄,與家庭其他成員的聯係越少越好,如果父母雙亡,那就最合適不過——比如說我現在用的杜明強這個身份,即使你知道我是假冒的,你也無法找到任何證據。”說到這裏,年輕人似乎看出羅飛心中的憤懣,便又特意補充道,“那些家夥雖然年紀不大,但每一個人都惡行累累,即便留在世上,也隻能淪為社會的禍害。”

羅飛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知道對方的邏輯,而那邏輯正是他們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根源。

不過羅飛又借此想通了另一個問題:“難怪我們無法排查到你的受訓記錄,因為你有那麼多的合法身份……”

“是的。”年輕人坦然承認,“我在不同的地點用不同的身份進行不同的訓練。你們要從資料庫中找到一個和我相吻合的人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是由十多個不同的‘人’組成,而每一個單一的‘我’都毫無特別之處。”

“你們準備了整整十八年,為了一個殺人的計劃。”羅飛黯然感慨道,“難怪這個計劃會如此地周密和可怕……”

“是的。非常充分的準備,包括資金、技能和心理準備。”

羅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不過他對其中的一個詞倒很有興趣:“說說資金吧,你們是怎麼解決的?”袁誌邦已經完全喪失了生活能力,他該如何去籌措Eumenides成長、培訓以及日後行動所需要的大筆資金?

“這也太簡單了吧?”年輕人似乎很奇怪羅飛怎麼會問出這樣無聊的問題來,他打了個比方,“比如我今天殺了陳天譙,如果不是被你銬住,那明天我的某個銀行賬戶上便又會多出數百萬元的資產。”

羅飛自嘲地笑笑,責怪自己怎麼會忘記對方行事的邏輯:在Eumenides的眼裏,任何“惡人”的財富都是理應被無償剝奪的。

“好了,我已經回答了夠多的問題。”年輕人此刻認真地看著羅飛的眼睛,“我希望你接下來也能坦誠地回答我心中的一些疑問。”

羅飛亦回視著對方,同樣認真地點了點頭。

年輕人提出了第一個問題:“既然丁震死後你就已經猜到我的身份,你為什麼沒有抓我?”

羅飛很爽快地回答說:“因為我缺少足夠的證據,而你卻有著無懈可擊的身份證明——同時我也不指望能通過審訊從你口中得到些什麼。”

“那你後來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給我設局嗎?為了獲得你想要的證據?”

這次羅飛猶豫了一下,然後反問道:“你指哪些?”

“那次開會的時候,你把錄音帶和‘一三○’案件的資料交給我,你還對你的組員們說,希望通過心理引導中止Eumenides的殺戮——即使會因此而失去抓捕Eumenides的機會。”

“這些都是我真實的態度,我希望你能夠就此收手。”羅飛先是確鑿無疑地說出這句話,然後又稍微轉變了口氣,“但是我知道,通過‘杜明強’的生死來判斷你的選擇是毫無意義的,真正的生死標準應該落在陳天譙的身上。所以十一月份後來的等待確實是在做戲,真正的戰鬥從十二月一號才開始。從那天起,我就開始暗中盯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