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羅飛關注的焦點似乎並不在此處。他這時已經轉過頭,目光又盯住了會議桌中心處的那堆塑料泡沫。在僵滯了片刻之後,他的眼神慢慢地明亮起來,最後竟開始閃爍起興奮的光芒。
眾人都意識到羅飛一定是發現了什麼,他們的目光也紛紛跟隨過去,想要看出那隱藏在泡沫堆下的玄機。當這番嚐試失敗之後,他們又不約而同地看向羅飛,期待組長能夠幫他們點破迷霧。
羅飛沒有說話,他在眾人的注視下站起身,向著最接近泡沫的桌子邊緣走去。原本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曾日華很自覺地挪開座椅,給羅飛讓出了道路。
羅飛的視線始終盯在那堆泡沫上,目無斜視。到達桌邊之後,他立刻伸手抓出了其中最大的那片泡沫,略一端詳後,將其擺放在會議桌後端的空處。
那片泡沫有半個枕頭般大小,同樣也帶著些弧度。羅飛放置的時候是凸麵朝下,那泡沫便在桌上輕輕地搖晃著,像是一個被翻過來的烏龜背殼。
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但還是不明白羅飛到底想幹什麼。羅飛則不停歇,轉身又從泡沫堆裏揀出了另外一塊大小相仿的泡沫,這次卻是凸麵朝上,兩個凹麵相對,扣在了先前的那塊泡沫上。
眾人看出來羅飛似乎想用那些泡沫拚出在散開之前的原形,不過現在要說那原形是什麼還毫無頭緒。好在羅飛的動作還在繼續,一塊又一塊的泡沫被他抓起後又找到合適的位置落下,片刻之後,所有的泡沫都轉移了地點,而桌上的那個拚圖也終於顯出了全貌。
桌邊的每一個人都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因為此刻在他們眼前出現的情形實在是有些詭異,詭異到讓他們這些警官都難免有些心裏發毛。
那些泡沫組合成的圖案竟活脫脫的是個人形!這個“人”有軀幹,有腰臀,有四肢,但卻唯獨沒有頭顱。在“他”右小臂部位的正是露台上發現的那塊小泡沫,那已然幹涸的血跡印染在“他”的腕部,隱隱透出一股非人間的陰冷氣氛。
“這……這是什麼東西?”曾日華最先沉不住氣,他張口結舌地問道。
羅飛同樣在盯著那個泡沫組成的人偶沉思著,片刻之後,他幽幽地說道:“具體是什麼東西還不好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東西曾經穿過露台上遺留的那件血衣。”
尹劍此刻也看出了一些名堂,他站起身湊近那個人偶說道:“那件血衣的右手袖口處有一大片血跡,位置和這塊泡沫上的血跡正好一致。可以推斷:當凶手行凶的時候,這塊泡沫就穿在衣服裏,所以袖口處的血跡才會滲在泡沫的邊緣。”
柳鬆的思維也被調動了起來:“那就是說,Eumenides當時是把這套泡沫穿在了衣服裏,就像穿著身鎧甲一樣?”
羅飛表達了保守的讚同:“嗯……從目前看來,似乎就是這樣的。”
雖然這個泡沫人偶的原委已逐漸清晰,可曾日華卻有一種越聽越糊塗的感覺,他眨巴著小眼睛問道:“可他這是要幹什麼呢?難道穿上這身泡沫,就能夠飛越十八層樓的高空嗎?”
眾人沉默著,沒有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局麵:羅飛似乎已經挖出了一條令人眼前一亮的線索,可要用來解決困擾他們的謎題時,這線索卻又顯得蒼白無力,甚至是徒勞增添了更多的困惑。
良久之後,羅飛忽然又輕輕地說了一句:“也許他根本就沒有進過那間辦公室。”
眾人都是一愣,沒想到這繞來繞去的,竟把羅飛的思路又轉了回去。可這條思路早已被他自己否定過了呀。
“如果他沒有進過辦公室,那監控錄像裏的畫麵又怎麼解釋?”慕劍雲蹙著秀眉問道。
羅飛立刻給出果斷地回答:“那段錄像是真實的,這一點我們已經討論過了,不應該再有疑問。”
慕劍雲看看周圍的同事,被羅飛自相矛盾般的話語搞得有些茫然。而曾日華的小眼睛迅速地眨動兩下之後,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
“難道那錄像裏出現的根本就是個假人?隻是這個穿著衣服的泡沫人偶?”
這真是一個全新而又大膽的思路,恐怕隻有曾日華這樣的電腦怪才才能想得出來吧?眾人此刻都把目光投向桌麵上的泡沫人偶,想象著這家夥如果穿上衣服,像木偶一樣被操控時會是怎樣的一副怪模樣。
不過羅飛卻不留情麵地把曾日華的想法駁了回去:“你也看過那段錄像,你覺得錄像裏的那個男子像是個假人嗎?”
曾日華用手揉揉鼻子,窘迫地低下了腦袋。確實,那錄像雖然不夠清晰,但反映出來的畫麵還是非常連貫的。畫麵中的那個男子體態自然、動作協調,即便是世界上最先進的電子機器人也無法模擬真人到如此的境界吧?
“錄像是真的,人也是真的,卻又想不出合理的方法進出那扇窗戶。這豈不是形成一個悖論圓圈了嗎?”慕劍雲看著羅飛說道,語氣多少有些幫曾日華辯解的意思。
羅飛像是被這番詰問難住了。他低著頭喃喃自語:“悖論?確實是悖論呢……”說話間,他似乎已經忘記了其他人的存在,隻顧自己抱著肘,在會議室裏來回踱起步來。
在座其他人還是第一次見到羅飛這樣的狀態,他們便都沉默著不說話,生怕打攪到專案組長的思路。而當羅飛終於停下腳步之後,他們又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羅飛卻流露出抱歉的眼神:“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這樣吧,我們先散會,但大家暫時不要離開,等我想清楚之後再一塊討論討論。”
眾人麵麵相覷,對這樣的處理多少覺得有些奇怪。
尹劍作為羅飛的助手,無論如何是要站在隊長一邊的。見大家都有些茫然,他便在中間發揮起潤滑的作用來:“大家都辛苦了。就去休息休息吧,正好要到午飯時間了。我去食堂招呼一下,今天多加幾個菜,慰勞慰勞大家。”
“那好吧,吃完飯再睡個午覺——哎,也確實是累了呢。”曾日華一邊撐著懶腰一邊站起身。他本是個大咧咧的人,不會惦記事,一提吃飯睡覺便自怡然起來。
慕劍雲倒是還想說些什麼的樣子,不過末了她還是微微搖搖頭,跟在曾日華身後一塊出去了。
柳鬆則起身走到羅飛身邊,把杜明強寫的那篇稿件遞了過去:“羅隊,你抽空瞄一眼這篇稿子吧,看看能不能發?”
“嗬,這家夥筆倒挺快。”羅飛一看到那稿子的長度就忍不住歎了一句,然後他把稿件接在手中,卻見標題寫的是《恐怖殺手再度出擊,血腥屠戮卻失公允》。
從標題的基調來看,的確是站在Eumenides的對麵在質疑他的殺戮行為。羅飛比較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又開始細細閱讀報道的具體內容。
文章的結構別具匠心,沒有直接切入發生在昨夜的那場凶殺案,而是從蒙方亮早年的經曆開始著筆。從文中的描述可知,蒙方亮在龍宇集團創立初期曾是鄧驊手下最得力的幹將,而當時在省城尚未形成一家獨大的局麵,為應付來自各方的威脅和挑戰,蒙方亮手上多少便沾了些血腥。後來因為一起故意傷害案,蒙方亮被捕,並且被判處了無期徒刑。
這段文字寫得風生水起,緊張跌宕,頗像是一部濃縮版的江湖風雲小說,料想定能牢牢地吸引住讀者的眼球。而到了蒙方亮入獄之後,便又筆鋒一轉,開始著力刻畫起人物的內心轉變。在杜明強的筆下,蒙方亮獲刑之後便幡然悔悟,對自己曾經犯下的血腥罪行痛恨不已,同時他也積極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贖罪之心,在獄中不僅積極接受改造,而且多次立功,最終在服刑十年後提前獲得假釋,有了重新做人的機會。
如果說獄中這段像是一個苦難者的艱難自贖,那麼接下來的描寫便充滿了溫馨與幸福的意味。蒙方亮出獄後,與離別多年的家人團聚,妻子賢惠,女兒乖巧,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樣子,令讀者也禁不住為他們感到欣喜。而蒙方亮則徹底摒棄了以前的黑暗生活,他甚至皈依了佛教,時常用自己的經曆來教育誤入歧途的年輕人。
這兩段文字都不是很長,而緊接下來便風雲突變,開始切入全文的重點:來自Eumenides的死刑判罰。在簡略介紹了Eumenides的背景之後,作者大量的筆墨仍然放在了蒙方亮的身上。在文中,雖然家人都非常擔憂,但蒙方亮自己卻能坦然麵對來自殺手的死亡威脅,因為他相信自己已經接受了懲罰,改過自新,如果Eumenides了解了這段經曆,一定不會再對他施以毒手。所以他在進入辦公室避難的時候,特意帶上了當年的判決書、服刑期間的立功獎狀、假釋證明以及能夠反映自己心路曆程的日記一本。
從這段描寫來看,杜明強的文章倒是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因為警方在勘驗現場的時候,確實也在蒙方亮的床頭發現了判決書以及日記等物。羅飛本來還有些納悶,現在才知道,原來蒙方亮是想用這些東西來證明自己早已接受懲罰,改邪歸正,以期能獲得Eumenides的寬恕。
看到此處,任何一個中立的讀者都會在情感上支持蒙方亮了,而他們也必然會懷著急切的心情一口氣讀完整篇報道,以解開那最終的懸念:Eumenides會放過蒙方亮嗎?
文章終於進入了最關鍵的橋段,杜明強也把自己的文筆展現得淋漓盡致。Eumenides作案的過程被描寫得驚心動魄、跌宕起伏,其精彩程度簡直可以和最刺激的好萊塢大片相媲美。不過最終的結局卻是令人扼腕的:蒙方亮並沒有能夠打動Eumenides,他仍然被無情地“處決”了。
在細節描寫中,杜明強亦不忘適時地煽情一下,其中給羅飛留下深刻印象的某段文字是這麼寫的:“……蒙方亮的嘴微微張開著,似乎想對行刺他的人訴說些什麼。可他已經不可能再有機會了,鮮血正從他喉部傷口噴湧而出,染紅了放置在床頭的那個日記本。他多年來的懺悔和救贖在此刻都顯得毫無意義,而他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對摯愛家人的眷念也如同日記中的過往一樣,統統都淹沒在了殘酷的血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