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並沒有忽略掉。當年就有警察找這個醫生了解到了相關的情況。而且就是這個警察到來之後,文妻才又放棄了手術計劃,因為她知道警方已經盯上了這條線索。為了保護當年的作案者,她選擇了犧牲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黃傑遠一連說了三個“不可能”,“警方當年的訪談筆錄裏絕對沒有這樣的記載!那些案卷資料都是我親手整理的,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相關的情況了!”
羅飛有些無奈地搖著頭:他怎麼還想不明白呢?這樣的思維能力實在是難以配得上“前刑警隊隊長”的名號,難道是這麼多年沉浸在社會上,原本敏銳的思維也開始變得遲鈍了嗎?
沒辦法了,羅飛隻能用直白的方式說出自己對此事的分析。
“確實有警察掌握了這條線索,可是他並沒有將線索彙報給案件的負責人。他將這條線索隱藏了起來!這就是當年警方在此案上舉步維艱的最重要原因。”
黃傑遠茫然地看著羅飛,好像聽不懂對方的話一樣。
“好了。”羅飛也被對方搞得非常鬱悶,幹脆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負責查訪這條線索的警察是誰?”
黃傑遠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那個去醫院走訪的警察?你懷疑他隱藏線索,包庇劫匪?”
“不是懷疑。”羅飛忍不住加重了語氣,“現在有確鑿的證據表明,他就是這麼做了!如果能找到他,我們或許就能夠解開和‘四七’搶劫案相關的全部謎團!”
黃傑遠看著羅飛不說話,他開始痛苦地皺著眉頭,羅飛所說的話和他腦子裏一些固有的信息衝撞著,讓他實在難以理解。
看著黃傑遠的這般表情,羅飛也愈發詫異,他轉頭看了慕劍雲一眼。後者搖搖頭,同樣不明所以。
“老黃,你怎麼了?”羅飛放緩了語氣再次問道,“那個警察到底是誰?”
黃傑遠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喉頭隨之“咕”地響了一聲。然後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來。
“丁科。”
“什麼?”這次輪到羅飛和慕劍雲愣住了。
“沒錯。當年醫院的查訪就是丁科丁隊長親自去的,因為我們也都知道,那正是最值得關注的線索。”黃傑遠已慢慢回過神來,苦笑著說道,“現在你們該明白,為什麼警方從來沒有懷疑這裏會出問題,包括你們剛才告訴我真實的情況之後,我仍然無法相信……因為我實在沒有理由相信……”
是的,羅飛完全能理解黃傑遠此刻的感受。他該如何才能將心中那個如神明般景仰的人物和十八年前隱藏線索的“內奸”重疊起來?即使是羅飛本人在對“內奸”身份作諸多猜測的時候,也從沒有一次想到過“丁科”這個名字。
因為那個名字代表著警界中某種最為神聖的感覺。從警校時代開始,羅飛就聽著這個人的傳說而成長,以這個人的成就作為自己畢生追求的目標,他根本不可能對這個名字產生任何質疑的念頭。
不是不敢產生,而是根本就不可能產生。就像孩子永遠不會去想父母會戕害自己一樣。
黃傑遠作為丁科多年來的副手,他對這個人物的崇拜和信任更是可想而知。所以他在先前的交談中才會顯得如此遲鈍:在羅飛看來已極為明顯的事實他也很難理解。因為那番討論的焦點問題完全進入了他大腦中的思維盲區——一個被神聖光環遮蓋著的盲區。
退一步來說,即使拋卻那些情感上的障礙,羅飛也很難把那個隱匿線索的警察和丁科聯係在一起。因為此前他一直以為:丁科正是被這起案件困擾,才不得不退出警界。可現在看來,那個困擾丁科的人居然就是他自己。
這突如其來的思維轉折完全衝亂了羅飛的思維。他深深地皺起眉頭,努力想要理清楚其中千纏萬繞的頭緒。而黃傑遠幹脆連這種努力都放棄了,他隻是茫然地看著羅飛。在他心頭正籠罩著重重的迷霧,唯期望對方能夠為自己指出一條光明的方向。
此刻包廂內的三人中,慕劍雲年紀最輕,同時也並非刑偵專業出身,所以丁科的影響力在她身上相對要薄弱一些。她的思維最先轉了過來,正沉吟著說道:“這麼說的話,其實丁科當年已經掌握到了劫案的重要線索。如果他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案件很可能便會迎刃而解。可他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呢?讓外人看起來,倒以為他被案件嚇退了呢。”
羅飛轉臉看著慕劍雲,思緒也被對方的話語牽引著,並且順勢發散開去。慢慢地,在他的臉上,釋然的表情取代了深深的困惑,然後慕劍雲和黃傑遠都聽見他幽幽地輕歎了一聲。
“怎麼了?”慕劍雲知道他是思有所獲,忙不迭地追問了一句。
“我們還是低估了丁科。”羅飛頗為感慨地說道,“我們居然相信他會被案情難住了……事實上他什麼都知道。所以他才會有那樣的選擇吧?”
羅飛的語氣像是已經完全想通了,可是慕劍雲和黃傑遠還是滿頭的霧水。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道:“什麼選擇?”
羅飛卻看著黃傑遠反問了一句:“你現在知不知道‘四七’搶劫案是誰作的?”
黃傑遠搖搖頭。
羅飛又轉頭看向慕劍雲,慕劍雲挑了挑眉毛說道:“你不是說是袁誌邦嗎?”
“袁誌邦?”黃傑遠臉露詫異,“怎麼這起案子也是他作的?”
羅飛點著頭,同時向對方解釋說:“在文紅兵死後,袁誌邦曾和文成宇母子走得非常親近,所以他是有作案動機的;而從作案手法和能力上來看,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夠完成的案子;當然我確信袁誌邦就是那個劫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不過那牽涉到一些私密的往事,我就不多說了……”
“真的是他?”黃傑遠越琢磨越覺得有味兒,慨然歎道,“嘿嘿,我輸在他的手裏倒也不算冤枉,隻是……”
黃傑遠的話雖然沒有說完,但意思卻已非常明顯。以袁誌邦的實力,自己輸了也隻好忍進一口氣去,可是丁科呢?他明明可以拿下袁誌邦的,卻為何選擇了退縮?
這個問題同樣也困擾著慕劍雲,她再次催問羅飛:“好了,你快說說吧。丁科當年到底作了什麼選擇?”
羅飛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麼。他的臉上則現出左右為難的神情,最後他“唉”地歎了一聲,像是放棄了什麼似的,充滿了無奈之感。
慕劍雲和黃傑遠都在看著羅飛,等待著後者的回答。
羅飛終於開口了:“當年的丁科麵臨著兩種選擇。其一就是順著那條線索一查到底,你們想想看,這樣做會有什麼結果?”
“嗯——”黃傑遠當了十多年的警察,回答這樣的問題自然是小菜一碟,“如果案情確實如你分析的那樣,那麼袁誌邦將會以搶劫的罪名被批捕。因為是入室搶劫,且數額巨大,他的刑期至少在十年以上。然後贓款將被追回,文成宇母子又將陷入窮困無助的局麵。”
羅飛等黃傑遠說完之後又補充道:“也許還不僅如此。如果文妻知道這筆錢款的來由,她還將麵臨包庇罪甚至是搶劫同案的指控。而從她後來的表現來看,她應該是了解案情的。”
“那就有些過分了吧?”慕劍雲咂咂嘴,似乎很難接受這樣的假設,“本來就是陳天譙欠文家的錢啊。怎麼不僅要把錢還給惡意賴賬的家夥,反過來還要給債主判刑?”
“這就是法律。”羅飛用盡量平淡的語氣說道,“在法律麵前隻有製度,沒有人情。”
慕劍雲搖搖頭不再說話。羅飛所說的道理其實非常好懂,可是當鮮活的事例出現在眼前時,卻終是讓人無法釋懷。
卻聽羅飛又繼續說道:“丁科麵臨的第二種選擇正好相反:那就是無視這條線索,讓這起案件變成一起懸案。這樣的話,錢款可以留在文成宇母子手中,始作俑者陳天譙也受到了懲罰,而他的愛徒袁誌邦也不用麵臨牢獄之災了,不過這無疑是違背刑警職責的行為——如果你們是丁科的話,會怎麼選呢?”
羅飛最後的問話讓慕劍雲和黃傑遠都有些茫然了。這的確是一個令人困擾的兩難抉擇!
良久之後,才見慕劍雲無奈搖頭道:“恐怕我是很難接受第一種結果的。那根本就是善惡倒置嘛!”
“其實還不僅如此。”黃傑遠又附和著說道,“你們知道嗎,當年丁科對袁誌邦可是充滿了期待,一心要把對方培養成自己的傳奇繼承者。他怎麼忍心看著袁誌邦就這樣為了一個無賴而毀掉前程?”
黃傑遠的這番話羅飛是相信的。當年丁科來警校招實習警員,這件事在刑偵專業畢業班裏也引發過不小的轟動。誰都知道,被丁科選中的人也就意味著將成為這個傳奇人物的門徒。羅飛也曾是候選者之一,不過那陣他剛好陷於和孟芸既甜蜜卻又折磨人的熱戀中,這多少分散了他的精力,所以最終丁科便選中了袁誌邦。
可以想象,對這樣一個千挑萬選而出的後輩精英,丁科一定會傾力關懷嗬護。而袁誌邦的表現肯定也沒有讓他失望,否則他怎麼會在“一三○”劫持案中將進入現場的關鍵任務交給尚在實習期的袁誌邦?
丁科對袁誌邦的師徒情誼,應該就像父親對兒子一般吧?即使對方犯下了錯誤,也不忍心讓他受到傷害,更何況那個錯誤有著一個非常正義的理由。
想到這裏,羅飛忽然又覺得自己的比擬有些不太準確。因為丁科和兒子丁震之間似乎隔閡頗深,從這個角度說起來,對丁科來說,那種建立的工作關係上的師徒之情或許比父子間的關係都還要親密呢!
可丁科是否知道,正是從那個時刻開始,袁誌邦已經在謀劃一個駭人聽聞的殺手計劃,他已經注定要走上一條和警察職責背道而馳的不歸之路!
黃傑遠並不知道他的一句話會把羅飛的思緒帶出那麼遠,他仍然在分析先前羅飛拋出的那道選擇題。卻聽他又在思索著說道:“不過話又得回過來說。雖然第一種選擇會讓丁科非常痛苦,但這並不代表他選第二條路就能獲得解脫。我覺得第二種選擇他同樣是無法接受的。因為那樣做的話,他便徹底背叛了自己的職責。作為丁科的副手,我非常了解他。他是一個職責感非常強烈的人。在他的刑警生涯中,他放棄過很多,也犧牲過很多——有些犧牲相信是普通人無法忍受的,而他卻都忍受了下來,因為他堅守著自己的職責,他是法律最堅定的捍衛者,這是他永不會放棄的底線。”
“對於丁科的敬業精神,我們也是聽聞了很多。”慕劍雲對黃傑遠的這番分析表示讚同,同時她轉頭和羅飛換了個眼神,羅飛知道她多半也是想起了丁科父子間的緊張關係。
為了工作,連親情都可以忽略的鐵漢,又怎會輕易放棄自己的職業操守呢?
“這麼說來,真的是很難辦呢!”慕劍雲此刻又攤了攤手,總結陳詞般地說道,“把我放到當時的情況中,我實在不知該怎麼選擇。好了,羅隊長,你就不要再為難我們了,說說你對此事到底是如何分析的吧。”
羅飛眯起眼睛——這副神情通常意味著他正進入一種凝思的狀態。片刻後他輕歎了一口氣說道:“確實是無法選擇。所以丁科這兩條路都沒有選,他選擇的是……逃避。”
一語驚醒夢中人,慕劍雲和黃傑遠同時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色。
“原來是這樣……丁科辭職並不是因為受阻於劫案,隻是因為他無法在人情和法理中作出唯一的選擇。所以他才退出警界,這樣既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又保全了自己的職業生涯,從而不留下任何違背職業道德的汙點。”慕劍雲一邊說一邊搖著頭,似乎對這樣的結局頗為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