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2 / 3)

“第三首?”女孩用手輕輕地支起腮幫,“它會給你什麼樣的感覺?”

“它能讓我的心沉靜下來。”

“你是不是有很多心事?有些事情讓你感到困惑,過去的,未來的……還有前方的路……”

年輕人愣住了,他怔怔地看著女孩,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有如此準確的判斷。

女孩似乎感覺到了他的行為和思想,她微笑了一下,解釋說:“那首曲子是法國人馬斯奈的《沉思》,是一首著名的冥想曲。你有幾分的心事,它便能和你激起幾分的共鳴。”

這是年輕人第一次見到女孩露出笑容,這使得她略顯蒼白的臉龐上多了幾分暖意。他忍不住由衷地讚美道:“你笑起來真漂亮。”

女孩低下頭,笑容雖然消失了,但她的神態顯然是接受了對方的讚美。片刻後她用下論斷的口吻說道:“你不是個壞人。”

“為什麼?”年輕人問道。這恐怕是任何一個男人在相同境地下都會問的問題。

女孩的回答竟是如此的簡單:“因為你真的聽懂了我的音樂。”

“那之前呢?我是說討論音樂之前——我在你心中就是個危險的壞人吧?”

“也並不完全是……”女孩想到自己剛開始的態度,不免有些歉意,“其實是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不想惹上麻煩。”

“嗯……什麼事?”

“昨天有個客人,他喝多了酒……然後對我說了一些無禮的話,這個事你應該知道吧?”

“是的。當時我還很擔心,所以我一直等到你安全離開餐廳後,我才離去。今天我盯著你,也是害怕那個人還會回來找事。”年輕人顯出一些著急的語調,而他的話語隨即便被女孩打斷了:“那個人死了。”

年輕人偽裝出一聲驚呼:“什麼?”

“就是昨天晚上他走了以後出的事。看起來是車禍,可是他有一些朋友卻認為不那麼簡單。今天下午那些人找到了我,他們懷疑是由於和我爭執引起的禍端。可我身邊不可能有人會做那樣的事情……不過今天你又出現了,我就想得多了一些……”女孩斟酌著,把話說得盡量委婉,“我也不是懷疑你,隻是……隻是想見到你,能當麵問一下。”

年輕人的心頭微微一緊,但沒有在神情上表現出來。他知道阿勝的那些朋友會是誰。昨晚的事情他已經做得非常小心,就是怕惹來警察或是阿華之流給女孩帶來麻煩,沒想到麻煩還是上了門。這個阿華……看來還不能太小看他了。

“你不用想那麼多,問心無愧就行。”年輕人寬慰女孩道,“像他那樣的人,平時不知道惹了多少事,就算真有人害他,怎麼算也算不到你頭上。”

“也是,確實是我太多心了。”女孩已經完全打消了先前的疑慮,自嘲著說,“可能也是跟我的性格有關吧,遺傳。”

說到這裏,她又想到了某些傷心的事情,忽然沉默下來。片刻後,她才沉著聲音說道:“你知道嗎?我的父親是個警察。”

年輕人半晌沒有回應。女孩抬起頭,徒勞地睜大雙眼:“你怎麼了?”

“很晚了,你該回家了……”年輕人控製住起伏的心潮,用盡量自然的語氣說道。

女孩品出了對方告別的意味,她也覺得自己有些多言,對方畢竟隻是個陌生人而已。

“是很晚了……”女孩猶豫了片刻,問道,“你……你還會送我嗎?”

“當然。”年輕人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對女孩有著難以言明的責任感。

“謝謝你。”女孩再次露出笑容,然後她主動報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鄭佳。”

晚九點三十六分,省城刑警大隊招待所內。

羅飛正站在窗口向屋外眺望。這是一個臨街的高層房間,所以他的視野可以放得很開。繁華的省城街道在夜色中閃爍著各種眩目的光彩,給羅飛帶來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在大學時期,羅飛曾在省城待了四年。那是他人生中最得意也最快樂的四年。青春、友誼、愛情、理想……他幾乎擁有當時能夠擁有的所有美好事物。可是在這四年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切全都被擊碎了。

然後他便離開了這座城市,帶著一顆被傷痛碾得粉碎的心靈。十八年之後當他再次回來,這城市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寬敞的街道,高聳的樓群,繽紛的霓虹、穿梭不息的車流……這些豪華摩登的場景都是龍州那個二線城市無法企及的。

幾天的連綿秋雨後,天氣終於開始好轉。經過雨水的洗刷,晴空下的都市夜景顯得愈發璀璨迷人。羅飛身處這樣的環境中,繁華夜色觸手可及般展現在他的眼前,可他心中卻難有興奮的感覺。

雖然隔著窗戶,仍有絲絲冷風穿過縫隙鑽入了屋內,這讓羅飛頗感寒意。極目遠眺,城市中的萬家燈火與天邊的繁星漸漸融為一體,那燈火後該是數不清的溫馨家庭。在那些屋子裏,寒冷便不會如此輕易地侵襲過來吧?

即便是亡命天涯的韓灝也仍能在下午享受到短暫的親情。親眼見證到那一幕,羅飛心中蕩起無限的感慨。不知在這個城市中,還有多少孤獨者像自己一樣無家可歸。

至少有一個人是和自己同病相憐的,他此刻又會藏身在這城市中的哪一個角落?

他們互相躲藏又互相打量著,忍受孤獨的同時卻享受著爭鬥的刺激。在某些方麵,他們是如此的相像,可他們又如同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麵,從鑄造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永無重合的一天。

Eumenides,十八年前羅飛親手創造出這個角色,他的人生因此走向一個巨大的轉折點,而現在,當他重新麵對這個角色的時候,他是否有能力將那痛苦的軌跡扭轉回來?

羅飛也無法給出答案,他隻知道:自己和Eumenides正在走向一場無法回避的碰撞,他們同樣期待,也同樣畏懼那碰撞後的最終結局。

羅飛的思緒就這樣淩亂地飄散著,直到門鈴聲將他拖回到現實中來。

羅飛過去打開了屋門,門口站著的是曾日華。

“羅隊,沒打攪你吧?”小夥子觀察到羅飛臉上殘留的沉凝神色,便試探似的問了一句。

“哦……沒有,沒有。”羅飛笑了笑,趁勢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然後他反問道,“你怎麼來了?沒回家嗎?”

“嗨,我一個單身漢,回不回家的有什麼區別?再說這裏吃住都方便,還有人打掃衛生。”曾日華笑嘻嘻地說道。

“那進來坐吧。”羅飛讓開通路,同時半開玩笑地看著曾日華,“這屋子你也熟,就別客氣了。”

曾日華一愣,隨即明白羅飛所指:此前韓灝指揮專案組的時候,自己曾奉命偷偷搜查過羅飛的房間。現在卻時過境遷,羅飛已成了新任的專案組組長。他隻能“嘿嘿”幹笑兩聲,裝糊塗不接對方的話茬兒。

羅飛招招手,示意客人坐下。同時他看到對方手裏提著個塑料袋,就隨口問了句:“那是什麼東西?”

“哦,一些生活用品。”曾日華把塑料袋推到羅飛麵前。後者打開一看,卻是洗發液、香皂、牙刷之類的東西。

“招待所提供的一次性用具質量很差的,那個牙刷硬得能把牙齦刷出血來。你在這裏也不是一天兩天的,有些事情不要湊合。”曾日華說到這裏,發現羅飛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連忙補充解釋道,“羅隊,你別誤會……這些都是慕老師托我捎給你的,剛才我說的,也是她托我轉達的話。”

羅飛恍然般“嗬”地一笑:“我說呢,你這個邋遢光棍,怎麼還能想到這些……”自己這次來得匆忙,確實沒有帶著生活用品,這些東西還真有些雪中送炭的意思。羅飛不禁隱隱感到了些暖意,同時他又注意到什麼,眼神往對方腦袋上飛了一下,“嗯?理過發了啊,這也是慕老師的功勞吧。”

的確,曾日華頭頂那堆亂蓬蓬的“鳥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幹淨利落的短發。小夥子也因此顯得精神了很多。

“嘿嘿,什麼都瞞不過你。”曾日華道,“晚上我請慕老師吃飯了,她說實在受不了我的頭皮屑,飯後就硬拉著我去理了發。然後她還買了瓶去屑的洗發水給我,同時也給你買了這包東西。”他一邊說一邊習慣性地撓了撓頭皮,這次未再出現“雪花”飄飛的盛況。

“那我還是沾了你的光了。”羅飛微笑著說道。自從前幾日曾日華救了慕劍雲之後,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的關係顯然親近了很多。這些都被羅飛看在眼裏。

曾日華卻看著羅飛搖了搖頭:“那倒不一定,也許是我沾了你的光呢。”

羅飛不解:“什麼意思?”

“慕老師買好這些生活用品,讓我送給你。她那個時候的神情很不自然,”曾日華撇著嘴說,“所以我懷疑,她陪著我磨嘰半天,其實目的隻是想讓我捎這些東西而已。”

“那她又何必?”羅飛難以認同,“直接交給我不行嗎?”

“你聽說過吃人參的母雞嗎?”曾日華突然冒出一句,“我覺得自己就是那隻母雞。”

羅飛皺起眉頭,完全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了。

“清代曾有一個大戶人家,小姐身體弱,想要進補人參。但是直接吃人參藥力太衝,女孩子受不了。於是他們就把人參剁碎了喂母雞,然後把母雞下的蛋再給小姐吃。這樣人參的藥效就到了雞蛋裏,起到一個緩衝的作用。所以老母雞雖然吃到了人參,可隻不過是給小姐作嫁衣呀。”曾日華講完這個故事後,歎著氣說道,“我呢,也和這母雞一樣,慕老師不好意思直接把東西送給你,所以才設計這麼個大圈子讓我來代勞。”

羅飛一怔,心中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當年他在恐怖穀入獄時,哈摩族女孩許曉雯隔著獄門喂他吃肉時一般。不過他很快就把那感覺壓了下去,因為在他的心靈深處,有些東西是永遠無法逾越的。

“好了,不說這個了。反正我已經完成了任務,明天好向慕老師交差。”曾日華是個心無芥蒂的人,並不在意羅飛心中的微妙變化。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遞給對方,換了個話題道,“看看這個吧,這是我真正的任務——向專案組長交差。”

羅飛接過那張紙展開,上麵的內容不多,卻是一條人物信息:

“黃傑遠,男,48歲,現任黑魔力酒吧老板,手機:13020011590。”

曾日華在一旁解釋著:“黃傑遠。十八年前的‘一三○’劫持人質案,他正是丁科的助手。所以除了丁科之外,他就是最了解那起案件的人了。”

羅飛笑了,明白這才是曾日華此行的真正來意。因為已經知道Eumenides正是當年“一三○”劫持案的凶犯遺孤,所以專案組便把當年的涉案警員確定為尋訪目標。雖然一天內連續發生了吳寅午跳樓、韓灝約見妻兒兩起重大事件,但曾日華並未放棄對“一三○”案的追查,現在他已經把最重要的一條線索送到了自己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