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頗為不俗姓名的黝黑小夥噤若寒蟬,擠出一張笑臉,瞥向徐鳳年的眼神還是稱不上友善,抽回腳,冷哼道:“算你小子運氣好。”
“秦武卒,給這位公子的寶駒仔細刷洗,喂上等馬草,敢耍小心眼,老娘削死你!”
臉上妝容與她“小蠻腰”一般霸氣的女子麵對徐鳳年,笑臉就要熱情真誠許多,伸手招呼道:“公子快快請進,咱們鴨頭綠客棧能吃能喝能住,價錢公道,童叟無欺,在龍腰州這一片是塊響當當的金字招牌,公子隻要住過一次,就知道咱們的厚道。”
徐鳳年拍了拍總算苦盡甘來的瘦馬,獨自走入相當寬敞的院落,隻不過才進門,就察覺到四麵八方投射而來的眼光,都跟徐鳳年殺了他們祖宗十八代似的,相比起來,店小二就顯得極為含情脈脈了。水桶腰的女子笑著輕聲解釋道:“公子別上心,這些野漢子都十天半月沒嚐過女人的滋味了,見誰都這種吃人的眼神,咱們鴨頭綠客棧總共就十六位姑娘待客,價高者得春宵,這幫窮鬼,就怕有錢囊比他們更鼓的英雄好漢。”
徐鳳年啞然失笑,敢情是進了窯子?
有那位腰身粗壯的“女壯士”護駕,徐鳳年付過定金以後,總算有驚無險地到了二樓。一看便給人異常穩重感覺的客棧女老板親自端了盆井水,放在架子上後含笑離去。徐鳳年洗了把臉,麵皮既然敢自稱生根,尋常梳洗並不妨礙,一盆井水已經渾濁不堪。倍感神清氣爽的徐鳳年推開窗戶,轉頭看了眼桌上的酒碗茶具,竟然是價格不菲的江南工藝,黃紫綠素三彩,色態極妍,難怪客棧敢開口要五十兩的定金。這間鴨頭綠客棧生意爆棚,應該不是拿人肉做包子的黑店,看女老板登樓期間與江湖豪客們不見外地插科打諢,顯然有許多回頭客,這讓徐鳳年如釋重負。他不反感打打殺殺,但如果素未謀麵,僅是為了銀子你死我活,也著實無趣,好不容易遊蕩江湖,誰想在江湖裏淹死。
院子裏擺了六張飯桌,坐了二十幾人,大多袒胸露乳,胸毛橫生,喝酒吃肉時比女子胸脯還要壯觀的胸肌一抖一顫,虧得個個好漢還能保持驚人食欲。粗製劣造的刀劍斧戟就隨意擱置在桌麵上,少有好貨。北莽銅鐵奇缺,北涼管製森嚴,帶把鋤頭過境都要一絲不苟地登記在冊。離陽王朝的遊俠豪徒出門曆練,兵器大多稱手而上品,馬匹倒是可能要比北莽這邊差上許多,畢竟北莽的馬場牧地要優質太多,養成熟馬成軍製作戰不易,八州官府也一樣盯得緊,但家底殷實的豪橫之士花大價錢弄上一兩匹裝點門麵,並非難事。
徐鳳年對院子裏罵罵咧咧滿嘴葷話的莽夫並不上心,倒是客棧一樓大堂幾桌子相對沉默寡言的食客,都不簡單,其中角落相鄰的兩桌人物皆是雄健之輩,身上大多有一股徐鳳年不陌生的軍卒悍勇氣焰,眾星拱月般擁著一位白發老者,那人眉心有一顆紮眼的紅痣,氣質沉穩。
一名瀟灑不羈的白衣劍客,獨占一桌,悠閑酌酒,白鞘纏銀絲,劍穗金黃,十分提神醒目。江湖前輩們苦口婆心嘮叨要不露黃白,這位劍俠反其道而行之,肯定有所憑仗。
另外一桌坐著一對身著綢緞明顯貴氣的少婦幼女,在魚龍混雜的鴨頭綠客棧就尤其顯得出淤泥而不染。稚童唇紅齒白,眉目與她娘親有七八分神
徐鳳年上樓時,眼角餘光瞥見孩子天真無邪地站在長凳上,與娘親要吃這吃那,瓜子臉少婦心事重重,麵容慘淡,強顏歡笑地應付著孩子的撒嬌。
徐鳳年沒打算出去找吃食,呼出一口濁氣,伸手捂住雙耳,手指置於腦後,食指疊擊中指,滑下輕彈後腦勺二十四,遍敲風府、鳳池、啞門幾大竅,是大黃庭中的雙鳴天鼓沉天水,體內則劍氣翻湧滾龍壁,堪稱水深火熱,十分“痛快”酣暢。
一炷香時間後,聽到隔壁傳來開閉房門的動靜,按照步伐輕重推測,是那對母女無疑。徐鳳年不再吐納,脫去外衫,盤膝坐在床上翻閱刀譜。第六頁是霸氣無匹的劍氣開蜀式。當下第七頁則是細水流長的遊魚式,根據隻言片語的粗略注釋,大概是王仙芝年輕時候過溪抓魚而悟,結合了一位在武帝城折劍而返的劍道高人精髓劍勢,如魚得水嬉戲,又如青山山勢綿延不絕,一鼓作氣不衰不竭。可惜這一式綿裏藏針,陰柔歹毒,徐鳳年一時間抓不到脈絡,歎息一聲,後仰躺去,閉目凝神。大黃庭是道門無上心法,徐鳳年這兩年被逼著清心寡欲,美其名曰“封金匱”,著實讓人癲狂,說出去要被李翰林笑話死。
徐鳳年屈指輕彈春雷刀鞘,耳中傳來隔壁叮咚叮咚的輕靈敲擊聲,還有孩童獨有的稚嫩嗓音,唱著一首北莽小歌謠,幽幽入耳,別有風韻: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誰家女兒低頭笑……徐鳳年聽著舒服,嘴角含笑,豎起耳朵聆聽歌謠。但好景不長,一陣劇烈馬蹄聲傳來,連客棧都晃動起來。叮咚聲靜止,歌謠也就停下。徐鳳年坐起身,走到窗口,看到塵土飛揚中,近百披甲騎兵蜂擁而至,為首的一名白袍公子哥騎著一匹經由野馬之王馴服而來的烏騅駿馬,直接撞碎了客棧院門,除了五六騎跟隨衝入院子,其餘一律佩莽刀背箭囊的輕騎都停在客棧以外。客棧內外頓時塵煙四起。騎兵戰馬渾然一體,這種默契的靜止肅穆,遠比叫罵挑釁更能給人造成巨大的窒息感。徐鳳年瞥了眼坐在烏騅上的將種王孫,手提一杆鐵矛,玉扣帶鮮卑頭,隻不過相比貂覆額女子要差了一爵。
徐鳳年直接掩上窗戶,來一個眼不見為淨,既然沒有童謠可聽,又不想與那摸魚而來的刀譜較勁,他便自袖中飛出一柄飛劍桃花,懸浮空中,靜心屏氣搖青蓮,駕馭這柄袖珍短劍在屋內飛行。飛劍時快時慢,好似頑童放風箏,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