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夜,大場空寂下來,爹用院門與常給她偷東西吃的天賜哥,抬起裹走被卷的不再咳嗽的娘,才若有所悟地回過頭來。

“撿娃,你先到你大伯家去,爹和你天賜哥埋了你娘就回來。你甭怕。”

撿兒七歲時得到的這個爹,春風般給予她的童年溫和的關愛。她臉平靜得就像撂在黑夜的鏡子,充滿依偎的眼睛望著爹。她小巧的嘴巴已能口吐蓮花了。

“爹,天賜哥,我等你倆。”

腳步趿拉,月牙未呈現的夜晚,比夜還黑的身影稍縱即逝。她沒流淚,因為娘給她說好了。

“不哭,笑,如果哪天娘沒了。你不哭,你笑,你就能看見娘鳥鳥樣在你眼睛裏飛哩。”

撿兒麵對著娘走後的空空笑了笑,笑得眼睛鹹鹹的。撿兒朝爹、朝天賜哥走去的黑黑洞洞張望。她隻看到了自己,看到明亮眼睛的撿兒立在村北菩薩廟的山牆根。她一時漆黑的內心朝她夢境樣的、光亮依稀的往昔走近。

娘說,你就叫撿兒吧,是你爹給取的。撿兒她笑嘻嘻。她嘴角從來都沒有酒窩,爹硬是說,撿兒嘴角有兩盅笑窩哩,撿兒嘴角別著兩朵花嗎?撿兒說沒有。爹說有,總把胡子收拾得格外幹淨的爹那般堅定,他出嘴的言語碾石一樣重,重重地壓住撿兒從哭鼻子的童年裏翻不過身來。撿兒就咯咯笑,爹的大嘴巴伸過來,給她冰涼的童年以陽光般的親吻。撿兒的眼睛也開花了。

“娘,我爹咬我哩!”

爹牙齒觸摸了她毛杏的臉。娘的笑原來竟梨瓤樣的白,青草樣茂密。爹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截機織地爬滿紅格子的布。家中突然有了針線,到她有了花布衫的那天,風蓮蓮草、帽老管一白一黃地開花了。娘提著草籠走往田地的間隙,領她走進她從沒到過的莊北的菩薩廟。

娘說:“撿兒,跪下。”

撿兒跪下。

娘說:“撿兒,你爹好不?”

撿兒的目光,小麻雀樣在窄小狹促的廟宇裏飛來飛去。刷成白色的牆壁上畫滿了絲帶飄飄、以不同姿態飛翔的鳥樣的女人們,女人撲向彩色的流雲赤金的宮殿。

“娘,這是啥?”

“是菩薩。”

“菩薩弄啥哩?”

“飛哩。”

“娘,你會飛不?”

“娘會飛,可娘不能飛。”

“你,你飛過不?”

“沒有,娘一飛起來,就落不下來啦!”

撿兒扭過頭,癡愣愣地看娘。娘合掌瞑閉雙目,娘虔誠地內心空寂及自我圓融地磕頭哩,磕頭,再磕頭。

“撿兒,娘遲早都要飛的。娘會死的。”

“娘你沒膀子(翅膀)麼。”

溪水樣流動的目光瞅瞅娘雙臂。娘雙手合十胸前。

“撿兒呀,你給菩薩磕個頭吧!”

撿兒酥軟的腰彎了一下。

“再磕一個。”

撿兒糖糕樣的腰又彎了一下。

“撿兒,娘飛走了,娘沒了,你不哭,你笑。你笑笑,娘就會在你眼裏飛。”

撿兒扭回頭看娘眼睛,娘眼睛眯成柳葉狀,眯成彎彎的新月,娘羞澀地笑。

“娘,你眼睛眯成一條縫啦。”

“噢麼。”

“娘,你額頭掛了一串花。”

菩薩廟的畫滿鳥兒和花草的木梁上,落下一串蛛絲糾結的灰塵。娘撫撫額頭,站起身,捏住撿兒手,出門去;蹺過門檻後,回轉身,“吱呀吱呀”拉嚴斑駁陳舊的紅漆門。木門的縫隙若年老的皺紋。娘和撿兒走過菩薩廟外的雙柏樹,喜鵲在雙柏的枝頭銜枝補巢,叫喳喳。

撿兒從菩薩廟開步走往村裏,她抬頭望了望星星的夜空,望了望雙柏樹。雙柏樹一棵已砍掉,徒餘的一棵凋敗了。雀巢不在,其間一隻孤寂的鳥影——是迷途,是無家可歸了,鳥影無聲,在細瘦的枝間跳躍。

走過村中的大場,有誰倒吊在兩根粗壯的木樁間,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木樁上的麻繩嘎吱響。撿兒還以為三年前的張貴生又吊木樁上了呢!似乎大場的汽燈底下又站滿了人,娘抱她入懷,她親眼目睹了鳳清海黃膠鞋的黑鞋底,在鹽樣的燈光裏“啪,啪”踩碎,她極不情願被化成一攤膿汁的兩粒“鳥卵”,她童稚的嗓音很痛地驚叫了。蝙蝠於人群縫隙竄來竄去。

撿兒走過平安叔的門前,厚厚的院牆內,漆黑的窗戶裏頭有女人泣涕。有人在李文全家門前的大桑樹下吸煙,紅紅的煙火如秋夜的霖霜般冷。她聽見她落地無聲的腳步,走向家門。沒了門板的門洞是蟒蛇張開的嘴巴。院裏像是有蝙蝠吱吱鳴叫。坐到既是院門前又是村口的、刻有“泰山石可擋”的大青石上,靜靜地,她的腳變成了石頭,她的腿也變成了石頭。當她整個人都變成石頭,娘清晨給她梳的小辮變成厚厚的青苔。月牙兒出來了,就在低矮的槐楊林的邊緣,像樹梢上掛著誰忘記收回的銀製鐮刀。石頭跟泰山石同樣冰涼了,石頭跟石頭連成一體。石頭聽到踢刷踢刷的腳步,石頭看到踢刷踢刷的天賜哥來了,他手裏竟抱著團黑糊糊的東西,他把黑糊糊的東西放在石頭旁的蒿草上。力大無窮,能把碾場的碌碡翻個兒,跟牛犢子摔跤,能一撇子把牛犢掃倒於地的天賜哥,抓住她冷冷的秋夜裏僵硬的肩頭,輕輕一撥弄,拔蘿卜似的,把她從大青石上拔起來。

“月亮出來了,天賜哥。”

“我知道。”

“天賜哥,我爹呢?”

“找你娘去了。”

她低著頭,她腳麵摸到一顆冰冷如露的眼淚。他身後是深深的村巷,她身後是深深的曠野。

“天賜哥,我娘不回來了,我娘說她會飛,她一飛起來就落不下來了。天賜哥,我爹也飛了嗎?”

“飛了。”

天賜哥懷裏抱著有股汗腥味的被卷。天賜哥還拎著她的書包。她回來時把書包忘在了菩薩廟旁。那夜,天賜哥汗腥味的被卷是暖和的,是一團火。她睡火裏。她夢見了太陽,夢見了烏雲;夢見她流著眼淚奔跑在無邊無際、渺無人煙的草地;她跌進一條寬闊的河流裏,一條巨大的長了馬腿的魚吞下了她;她又在一條悠長無邊的山洞樣的魚肚裏奔跑,奔跑。

日影與月影交替著在宅院間挪移。

是黑夜吞噬了白晝,是白晝吞噬了黑夜。

黎明跳過破舊的牆頭。第三天撿兒昏沉地走向學校。可撿兒不知鳳凰莊業已洪水泛濫的傳言:“劉有餘的三兒子,劉天賜要坐牢了。”隻是放了學,眼睛紅腫昏噩的撿兒走在田地夾道的土路上,看到了草綠的汽車、白衣服的警察。輕飄飄的撿兒怕風吹倒她,提早立到了路旁,跟一棵枯敗的、迎風發抖的、瘦高的狗尾巴草站一起。它隨時都會被風吹折,一隻笨拙的黃鼠狼爬到路心,立直身,朝田地那邊飛馳來的草綠色張望。草綠色的汽車拐過一株老杏樹後,黃鼠狼則膽戰心驚地倏兒躥進田地。白衣警察和拖著滾滾黃塵的草綠色汽車,飛馳過撿兒身旁。杏樹落著成群的黃葉。一顆被兩隻大手按住的腦袋探出了車門。仿佛山頭的黑豹朝她呼喊:

“瓦罐,瓦罐!”

她聽出了“瓦罐”的聲音,跳出形單影隻的狗尾巴草近旁,鑽進草綠色汽車拖起的黃塵裏,像鑽入草綠色汽車碩大的黃尾巴。

“哥,哥,天賜哥。”

小鹿樣的少女跟著拖了黃尾巴的草綠色汽車奔跑。她雙手緊緊壓住她吊在右肩頭的書包。被摁住的腦袋從車門的縫隙中消失了。汽車拐出野地,拐上了南邊的原坡。小鹿手腳並用地爬上了原坡,跌跌撞撞地穿過汽車留給她的塵煙,斜抄過剛種的麥田。小鹿鼻尖汗津津地立在狹窄的梭形平原的東岸,草綠色汽車正駛過幽長的璺河穀地的一座水泥橋上,綠螞蟻樣消逝在一棵柳樹的後邊。梭形的原坡之東,獨獨的刺槐樹底的小鹿大聲嘶鳴。

“天賜哥,天賜哥。”

小鹿哭泣。小鹿肩頭斜掛著書包,眼淚滴到腳前高不盈尺的枸杞樹上,樹梢掛滿了紅紅的亮晶晶的枸杞果。天陰陰的,沒有風隻有靜默,隻有那些白日裏過早醒來的鬼魂在酥軟的田地裏,在黃透的樹葉上,在枯幹的草尖上,在河水的旋渦裏,在死去的蟲子的脊背,唱著喑啞的歌子,嗚嗚低沉,若土地泣訴。

你年輕輕的就無常了啊

我在白色的木槿花上聽到了你的聲音

你年輕輕的就無常了啊

我在初冬的薄霜上看見你淺淺的腳印

小鹿病倒了。小鹿在突然而至的寂寞中悲泣戰栗。

“娘。”

跟娘同樣溫和的大娘(大伯母)給小鹿多災的冬天注入春的暖意。

撿兒是一年後給隊裏搜肥時,才發現塞在炕洞口的灰瓦罐的,瓦罐裏裝滿豌豆,及沒了木柄的禿鐵勺。鐵勺下壓著三十斤糧票,一張紙條。紙條上的鉛筆字歪歪扭扭,像臃腫的蠶蛾。

餓急了就炒豌豆吃糧票是你爹留下的鐵勺是平安叔的不用了還他

撿兒這才明白,吉普車的門縫裏被兩隻大手摁住腦袋的天賜哥,給她喊叫瓦罐的用意。隻是她看到的太晚了,黴變的豌豆生出了白色的豆蟲,手伸進去,會捏出軟乎乎的一串;糧票還好。她把鐵勺藏了。她在村中借了一架小木梯,把她舍不得還給平安叔的鐵勺,塞進從北往南數第三窠、從南往北數第四窠的簷窩。天賜哥會回來的,等到天賜哥回來了,她跟他一起炒白豆吃。撿兒耐心等待著……

她也無處不在地捕捉天賜哥的訊息,猶似捕捉金黃的油菜花田裏的彩蝶。小鹿身體裏的春花正綻放,小鹿長出了漂亮的犄角。小鹿的天賜哥總在村人舌尖纏繞。

她知道了,她知道。

她知道天賜哥去了一個叫蛤蟆灘的火葬場。

她知道天賜哥被草綠色的汽車押往了北京。

她知道天賜哥被槍斃在黃河邊上,執刑人還把他推進渾濁的黃泥湯的河水裏,河水濺起許多黃色的小花。

她還知道天賜哥被醫院的實驗室剁成了碎塊。

她知道一個人挖走了天賜哥眼睛,裝進了他自己黑咕隆咚的眼眶;另一個人又拿走了天賜哥的胳膊;還有一個人扔掉了消化不良的胃,用天賜哥的胃幫他消化雞鴨魚肉;又有一個人斫掉了枯萎的雙腿,讓天賜哥的雙腿跑到他身上去,讓天賜哥的雙腿背他走路。

撿兒笑了。

這麼說天賜哥並沒死,還活著。他能一撇子摔倒公牛的腿,他輕輕撥弄一下、能把她拔出大青石的胳膊和手,及他被兩隻大手摁住的頭,還有他吃什麼都香的胃,正從四麵八方走回,回到鳳凰莊、回到鳳凰莊的大場,聚成一個人,然後一聲不響地走進屋,隱門後。在她蹺過門檻時,猛躥出來,用故作陌生的聲音說:

“你是誰,咋麼來到了我家裏?”

猛然嚇她一跳,嚇得她的心跳得老高老高。

嚇得她得知鳳清海回歸的夜晚,擁著衾枕瞅著破窗紙外遊弋群星間的那顆流星——那顆似乎無家可歸的流浪的星星,無法入睡,默默地彎彎折折地穿過獵戶(星座)的軀體,穿過天琴(星座)的琴隙。

數瓣雪花,一聲歎息。

“唉——!”

走過村巷,腰杆挺直的鳳清海走往莊西。難怪深冬的田地裏會有一陣亂鳥的驚悸。

挨過了月亮鑽進、鑽出褲襠的長夜。雞啼,鳳清海用向來強硬的口氣命令年屆三十的李文全,用鋪了麥草、被子的架子車拉起他,去他買尖嘴鉗的鎮子上,去尋找權力來保護權力了。他指使李文全,把他徑直拉進公社大院的派出所,並向民警訴說了劉天賜的出手敏捷,讓民警解開疼痛的褲帶,在他恥辱的褲襠裏調查取證。

當時在場的李文全目睹了汙血淤結,驚訝得吐出了長溜溜的舌頭。眼角狂跳的鳳清海竟給他的驚訝投以剃刀般的目光,李文全嚇得退出去。民警對牙關緊咬的鳳清海進行了細致的詢問和筆錄,並派專人給縣城的局裏彙報。

“李文、全。”

屋簷下東張西望的李文全,聽到了派出所值班室裏戰栗的似秋蟬哀鳴的聲音。強硬的鳳清海即使關閉了嘴巴咬緊牙關,也撲壓不住躥跳在喉嚨裏的呻吟。

“李、李、李文、全。”

突然軟弱下去,鳳清海有如打折了腰脊匍匐在地的惡狗。袖著雙手的李文全弓著腰蹺過門檻。一條腿堅硬如木棍的鳳清海倚到李文全身上,憑借李文全的雙腿,將他那條流血過多麻木的右腿,從公社大院的民警值班室背出來,如中彈的獸,他跌坐上李文全家木輪的架子車上。架子車走過公社大院落著黃葉的梧桐,走出公社大院的鐵門時,他坐直的身軀與他咯咯打戰的牙齒,不得不睡進車中的麥草上。坑坑窪窪鋪滿破石板的青龍古街,每一次車輪的顛簸,都會引發鳳清海疼痛的哼哼唧唧。他蠟黃的臉色酷似倭瓜的瓜瓤。

清晨的太陽升起了,陽光穿過薄薄的水霧,沾上了破舊的架子車和李文全的前襟。默不作聲的李文全在他的暗自發笑裏慢悠悠地拉著架子車,將哼哼唧唧著、顯得無比嬌弱的鳳清海,拖進了石板街東的衛生院。鳳清海那天極像一隻給鵮光了羽毛冷得發顫的母鴨,還極像給狗撕咬了的走村串寨的潑婦。

傍晚回歸,李文全把天賜就要被抓捕或坐牢的消息放出來。

晚飯時分,村人已將這迫於眉梢的事實傳播得沸沸揚揚了。

有人建議天賜裝死,躲進莊裏某位老者的棺材,或逃進深山大野;又有人提議天賜應該藏入自家的深井。

這夜,劉家眾長輩、兄弟默然無聲地坐在煤油燈的燈影裏,坐到雞鳴狗吠。天明時,還是劉家的長者往滿地的煙灰上咣咣磕掉煙灰,說句:走,該幹啥還幹啥去。

隔日。

草綠色的吉普車停到村外河流的小石橋旁,穿白衣服的警察來到了村子。他們問村巷裏樂此不疲地玩著破瓦片、爛樹枝、玉米稈的頑童:

“碎娃,叔問你,誰是劉天賜?”

活蹦亂跳的孩子們,便結夥立在村口,麵對村西上百畝的蘆葦地,猶似敲響了數麵銅鑼,聲音響亮地叫喊起來。

“劉天賜,你爹找你。”

“劉天賜,你娘給你把豆豆米湯熬熟啦。”

“咯咯咯咯。”

孩子們快活地歡笑,他們鼠洞樣圓溜溜的嘴巴飛出燦爛的金色。李文全的二小子喊彎了腰,那越過他身高的呼喊聲,似沉甸甸的穀穗拉彎了他。張福海的兒子,大笑得哇哇嘔吐,火焰顏色的柿子粥烏拉傾瀉一地,濺髒他腳上哥哥穿過的舊鞋子。他剛從摟著拐棍睡著在李家老院的門口四婆婆身邊,輕手貓腳地跑過去,小鼠那樣潛進院門偷吃了四婆婆精心守護的紅柿子。

村人上工去了,村巷除了三個胡亂叫喊的孩童和突然來到的警察,就格外寂寥。麻雀們成群結隊地落進村巷的路心;有鼠在牆根悄悄跳走著,用長長的尖尖的紅鼻頭嗅聞著覓食。四婆婆又在冷颼颼的秋風裏,坐定她冰涼的碑石上睡著了。這個親和的鳳凰老人,徜徉在她生命的垂暮中,如同血色的殘陽枕上蒼茫的遠山。

警察朝孩童呼喊的方向,走往村西麥苗露針的田地。有孤獨的斑鳩在大青槐的枝頭安閑休憩,像真的睡著了將小巧的腦袋縮在翅下,間或發出夢囈的咕咕。四婆婆沒被孩童們一時乍起的喊叫吵醒,倒是依舊瞑閉著皺巴巴的眼皮,撫著懷裏的拐棍安睡著;長長的口水滴溜下她空空半嗑的嘴,還有她髒兮兮的一小絲一小絲的眼淚。風總把她年老的眼淚吹彎。她不是哭泣她辛酸的往事,隻是她年老渾濁的眼睛一碰觸微風,下陷的眼窩就會輕波蕩漾,就像盛齊碗沿的清水隨風波兒波兒地灩出。

村西曠野,璺河旁側熟透的葦林那邊,偶爾傳來葦鵪鶉的吵鬧。

一縷野風,挾裹著山菊味的葦花氣息,從西野那邊笑嘻嘻撲來,與白衣警察迎麵碰撞,便如歡快的小駒子端直潛進村巷,跳入李家老院門前的大青槐樹上,停住,則像群無憂無慮的麻雀在枝頭不知疲倦地跳躍,並揪扯了枚枚泛黃的槐葉往下扔。黃葉飄飄,在空中翩躚著以不同的姿態下落。其中落葉群裏果真夾雜著一支褐黃的羽毛。雀羽和槐葉一起落上四婆婆黑棉襖的瘦脊背,停一下,“嗞溜”滑下去,跌上四婆婆身下的青石碑。雀群似的風又飛過青槐樹枝頭去,飛往莊東不遠處的桑樹。落葉輕輕的嗦羅聲停息,徒餘四婆婆大襟老棉襖的胸前,縫住一角的藍印格的手帕輕搖著。她臉上縱橫的根須樣的皺紋,縱橫地生長。她仍在她年老的寂靜中流下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