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曼 冬日之光(1 / 2)

我躲進育嬰室一個寬敞的衣櫃中,把放映機放在一個糖盒上,點燃煤油燈,光線直射在雪白的牆上。然後我裝上幻燈片。

一幅草地的畫麵出現在牆上。一個顯然穿著民族服裝的年輕女人躺在草地上。“然後我轉動把手!”對此我是難以描述的。我無法以確切言語表達我的興奮。但在任何時候,我都能回憶起幻燈機烤熱後金屬發出的氣味,衣櫃中塵埃和樟腦丸的氣味,以及手握曲柄時那種感覺。我能看見牆上晃動的矩形畫麵。

我轉動曲柄,那個女人醒了,坐起身,慢慢地站起來,伸展開她的雙臂,轉身消失在右邊。如果我繼續轉動,她將再次躺在那兒,然後,又完全精確地重複同樣的動作。

“她在移動。”

——這段話摘自伯格曼自傳,《魔燈》。童年的他用一百個錫兵向哥哥換來了一台放映機,於是,“光”形成了“影”,一生的宿命像是從此開始應驗。

雖然在自傳中,伯格曼談論戲劇的篇幅遠遠超過電影,但他還是以一個電影導演的身份留在藝術大師的名單上。對於伯格曼,我的心情真是矛盾複雜。我敬愛他。可又不免由敬生畏,由愛生憐。——謙畏與護惜是兩種全然不同的情緒,可是伯格曼讓你體會到最高處的天與最深處的淵,心靈與身體的各種美,各種痛。他有時嚴厲,有時溫柔,有時無助,有時殘酷,有時無邪有時又切近邪惡。

但善與惡在伯格曼這裏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問題或選擇。對於普遍意義上的好、壞、善、惡,他有一種奇特的平等心。森冷處讓人要畏避的,他隻管平直麵對,並無隱諱,溫暖明亮處呢,也隻是一般看待,並不在光熱處戀念停留。他像是“天地不仁”。“仁”處生出的道德,是要又生出揚抑的,無所謂“仁”,就也無褒貶揚抑。有一種凜冽的通透明徹。

我總在伯格曼的“光”裏頭,交出了我自己。我被震懾於《呼喊與細語》裏的,半明半暗的光,病痛與死亡的陰影,告解與寬容的光輝。這是一個可怕的電影,人被人性壓迫得艱於呼吸。然後又被《處女泉》裏的,那樣純潔的光所淨洗。父親在山坡上砍一棵小樹,光裏頭有風,那個鏡頭,像是在體察與領受著神示,而人又有著完整的尊嚴。《魔笛》是孩子的光,沒有渣滓,而《野草莓》是老人的光,濾過渣滓,希冀著重生。最後,《芬尼與亞曆山大》是一幅光的總譜,觀眾在人性的史詩中沉浮,驚心動魄地對照與驗證,也領受著解說與安慰。

在看伯格曼之前,我總是心情微微緊張。而看到中間,常常連身體也微微緊張。他與我是隔絕的,卻又如此進逼。他一生中,有著巨大的身體的病痛與心靈上的懷疑,但他是一個強大的人,他以自己的力量控製著生活,自始至終都在岌岌可危中達到了固若磐石。他不停地質疑上帝,但他的藝術使用的是上帝的方式。他的“光”是先驗的,是從達·芬奇一直照到康德的光。而在一個沒有宗教傳統的國度裏長大的一個觀眾,隻能以自己的方式接近與理解伯格曼。我們一開始就沒有上帝,因此也無須承擔失去上帝的苦痛,我們隻看到一個伯格曼站在教堂與劇院間,如同在《芬尼與亞曆山大》中的場景——奇怪地,我覺得伯格曼同時是神父與演員,同時是父親、繼父與孩子。

可是,我們不是天才,不能如伯格曼般堅強,我們在岌岌可危中,隻好逃避,或者忘卻。

一天裏,我一張接一張地看伯格曼,有一個套裝是三部曲:《穿過黑暗的玻璃》(又譯《猶在鏡中》)、《冬日之光》與《沉默》,還有一個拍攝《冬日之光》的很好的紀錄片。我的電視放在窗前,這些黑白影像在屏幕上流動時,畫麵的上方,窗外的風景,像是永恒的“冬日之光”:天與楊樹,太陽怎麼樣讓葉片在藍天下閃爍著銀器一樣的光,又怎麼樣舍棄而去。讓灰色的天幕籠罩著灰黑的枝椏,最後又怎麼樣地,黑暗統治了一切,一切光亮,默默消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