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3)

嗚——嗚——。

黑色的、強有力的鋼鐵龍頭,咆哮吐出白煙,拖著身後那串擠滿了人的連在一起的長長車身,漸漸接近前方的車站。

前方,就是這節南下火車的終點站,上海北站。

孟蘭亭就在其中的一節車廂裏。她穿著件顏色灰暗的舊大衣,長發結辮,隨意垂在身後,皮膚蒼白如雪,眼圈下蒙了淡淡一縷疲倦的陰影。

但即便這樣,她的容貌還是非常惹人注目。

她的周圍,大多都是做買賣、做工的人,顯得她愈發格格不入。從她上來後,便不停有人向她投來目光。她便借了身邊一個同乘車的中年壯實女工的遮擋,一直靠站在車廂的這個角落裏,不敢打盹,也無法像身邊那個女工一樣,靠著車壁就能睡去,一直睜著眼睛,直到現在。

她又冷又疲又倦,皮鞋裏的雙腳腳趾,冰得幾乎麻木。

離年底隻有一個禮拜了。

奔波了一年,在外的人,誰不想早些趕回家去?火車票非常緊張,每次剛一放出來,立刻就會被人一搶而光。

這些搶到票的,其中自有急要坐車的乘客,但也不乏黃牛客。於是年老的、體弱的、擠不進去的、還有像孟蘭亭這樣的,隻能被推在一旁,絕望地等著下一班次的放票。

也是運氣還算沒壞到家。兩之前,就在她咬牙決心不再等,要從黃牛手中加價購票之時,車站裏的一個司務長認出了她。借了孟家祖上過去在縣城裏的聲望,她拿到了一張去往上海的車票。

因為中途每個車站都額外多賣,車廂非常擁擠。

她的票是三等車廂。票是沒有座位號的。像打仗一樣通過檢票口後,隻有頭批先擠上車的,才能有搶到位子的可能。

這趟車旅程很長,中途站點又多,到上海要坐將近兩一夜的車。也是在司務長的融通下,孟蘭亭先前被帶著繞過檢票口,提早上車,才算得了個位置。但途中,一個帶著孩的女人仿佛因了體力不支暈了過去,醒來後臉色蠟黃,身邊孩啼哭不止,孟蘭亭便將位置讓了出去,自己一直這樣站到終點。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二等車廂的票價比三等的貴了不少,更不用隻有如今的達官貴人才能坐的舒適的頭等車廂了。

她的祖父雖然是前朝名臣,以實幹著稱,聲望卓著,但為官清廉,一生不受分毫賄賂。加上祖父在時,家中還要補貼宗族裏救孤扶弱、子弟進學等資用,日子難免過得艱難。又在他去世後不久,遭逢國變,伯父隱退,就此一蹶不振,竟染上了煙癮。而孟蘭亭的父親,少年時便不治經學,醉心數學,祖父開明,非但不迫,反而鼓勵,自然也非長袖善舞之輩,如今更不會開口,向孟家的昔日故交求助。孟家境況,江河日下。

到孟蘭亭出生的那一年,孟家縣城裏的祖地,折賣得七七八八。幾年前,父親去世時,家中已是清貧。在送弟弟赴美留學之後,這幾年的家用,幾乎全靠孟蘭亭在縣城女中教書所得的俸祿支撐著。

母親在上個月,也結束了病痛的折磨,故去了。操辦完喪事之後,家中就隻剩下一間從前分家所得的祖屋、最後幾畝田,還有父親留下的一屋藏書了。

眼見車站就在前方,原本擠得仿佛凝固住的車廂,終於開始鬆動了。

身邊那一張張原本木然的臉,露出或歡喜或期待的表情。乘客紛紛拿起自己的行李,又開始像上車時那樣相互推擠,爭著湧向車門口。仿佛遲人一步,自己就要被關閉在這間令人疲倦又絕望的冰冷鐵皮車廂裏,再也下不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