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十丈軟紅塵銷金有窟漫天飛白雪埋玉無人(1 / 3)

話說走進十號菜間那人,是替愛琴拉胡索的烏師,當下老七唱罷一折青衣,留坐片刻,飄然自去。座中五娘目不傍視,垂首至臆。箜篌隻管和雪三高談闊論,滔滔不息。直到喝過咖啡,雪三站起身來拱拱手要走,不識相的西崽,捧上一張菜單,一張簽字單,恭恭敬敬,授給空冀,叫聲:“馬先生,請你簽簽字。”空冀接在手中呆著。西崽又飽蘸一支筆,送上空冀。空冀偷覷雪三,見雪三正在穿馬褂,忙寫上數目,填上姓名。西崽接在手裏,卻不即走,向外邊擱在桌上,替雪三穿馬褂。雪三回頭見桌上簽字單子,赫然馬空冀三字,怔了半晌。那時空冀已知真相敗露,隻索訕訕不響。雪三也不深究,同五娘致謝而去。箜篌笑道:“可是說謊話,沒有不穿繃日子。好笑你們兩下裏一個瞞著真姓名,一個謊說認得馬空冀,今天完全穿繃,各人肚裏慚愧不慚愧?”

空冀搖頭歎息道:“穿繃隨他穿繃,隻是久別重縫的所歡,今天相對默然,未免令人心癢難搔,愁和恨咽。”箜篌道:“你自不曠達,拈花惹草,本來不能當真,隻好以過眼雲煙視之,倘拘拘於得失,委實自尋煩惱。”空冀很以為是,毅然決然道:“聽你的話,拋開心事,從今以後,不再思念五娘了。”說罷各自回去。第二日早上空冀在家裏接到郵局發來一份訃聞,打開一看,曉得北京李蘊齋作古,追念舊遊,汪然雪涕。飯後到局裏,又得一耗,說玉吾的父親死了,玉吾星夜奔喪回籍。衣雲也正在歎息,對空冀說:“玉吾父親,裏人大家喚他福爺,好算一鄉之雄,而今已矣,怕玉吾不能再來海上,我們又有離群之歎。”空冀淒然不歡,又問璧如回裏,有何要幹?衣雲說:“璧如來滬多時,伉麗久疏,此番回去度中秋,大概不多耽擱,日內便來。”空冀道:“我們幾位至友,組織這個出版機關,雖則年有盈餘,然而心血虧耗不少,我年來覺得精神不繼,晚上心中怔忡不寧,入睡時每一思索,便終宵不得合眼,據醫生說,神經衰弱,非屏絕百務,悉心調養不可。我想置身於繁華市場,無從調養起,抵當等璧如來滬,將一切局務,交托你和璧如,出空身子,往西湖小住半年。”

衣雲道:“我隻能從傍參讚,璧如怕也不肯獨當一麵。你這計劃,難成事實。”

空冀道:“總須老友原諒,我不免此行,好在滬杭朝發夕至,有事盡可通函磋商。”衣雲默然,晚上衣雲回到定一裏寓所,表妹瓊秋說,剛才九壽裏陸嘯雲家有人來請你,不知有甚要事?衣雲詫異道:“嘯雲不是昨晚同玉吾還鄉的麼?今天誰來喚我?”瓊秋道:“你去一趟再說。”衣雲免不得捱步到孟納拉路九壽裏,一問樓下娘姨,說老爺昨天動身,不在家裏。衣雲道:“不知剛才誰來喚我的?”娘姨說:“我們不知。”正說時,樓上叫道:“可是雲少爺,請廂房裏坐,老太太有話說。”娘姨連忙迎進廂房裏送茶敬煙,不一回,走進個蝦米式的老嫗來,對衣雲點點頭,衣雲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叫聲:老太太。老太太也招呼一聲,坐下衣雲一傍,咳了一回嗽,一個雞皮鶴發的頭,搖搖不定,對衣雲打量一回。衣雲先開言道:“老太太幾時到上海的?”老太太說:“我前天來,因為鄉下女婿錢福爺病重,我來叫嘯雲回去。不料我到這裏,鄉下信來,說福爺已過世。我年紀大了,怕動彈,隻叫嘯雲回去,我也不回去了。雲少爺,你到上海一碰好幾年,為甚麼鄉下到也弗到?你叔父前年死了個新養的兒子,一向氣得身子不快。你嬸母寄信我,叫你回去罷。”衣雲道:“我一時還不能回去咧。”老太太道:“你不能這樣不想回家的。你叔父年紀老了,又沒兒子,你好幾年不去望他,他心裏氣不氣?”衣雲道:“你老人家說話是不錯,隻恨我到上海來,一無成績,依然兩手空空,怎好回去見人。”老太太說:“不賺錢不好忘掉家鄉的,回去總須回去一兩次。你們年紀輕,不懂事情,像我外甥玉吾,也是這樣。一出門不想家裏,爺生病寄信他,他依然假癡假呆,直到得了死訊,才同姑夫回去,荒唐不荒唐!”衣雲問福爺甚麼病死的?”老太太說爛喉痧,隻上了床四天工夫,就病重得不堪。衣雲道:“可惜。”又問老太太府上都好?老太太愣了愣道:“我家孫女湘林,她也時常身子不快,有時胃氣痛,有時發寒熱,身子比從前瘦弱得多了。當初你雲少爺在家裏,每天同她一塊兒說說談談,她很快活的。自從你雲少爺一走,她除看書之外,隻有睡覺,一月這樣,一年也是這樣,身體慢慢裏不好起來。她現在一個月倒有半個月睡在床上,我和她的娘,大家疼著她,怎麼弄法呢?她的性子又很古拙,說了阿大弗賣阿二,唉,我真替她擔心事咧。”衣雲默然,心中突突的跳蕩,一回,老太太又說:“雲少爺,你麵龐也比從前消瘦得多了。上海地方,我說不宜常住。我勸你還是鄉下叔父家裏縮縮罷。我家湘林也叫我這們勸你回去。她時常惦記你,你回去了她多個同伴,心裏快活一點,說不定毛病就好了。”衣雲點點頭道:“我是想回去望望湘妹,不知湘妹為甚麼隻管縮在家裏,上海來也不來?”老太太說:“她原來脾氣這般,隻喜清靜,不喜熱鬧的,我勸她出門散散心,她隻不理睬我,還有甚麼話說。”

衣雲聽得,又呆著不響。老太太又搖搖頭道:“我家湘林,年紀算小不小了,從前她爺做主意,想把她配給玉吾,統統說好,她哭著吵著隻不肯,說要等五年再說。後來福爺又托人來作媒,說五年已過,不知她心裏肯不肯?我問問她,依舊不理會,抵死不肯出嫁。現在年紀一年大一年,不懂她心裏怎麼一個打算,教我們做長輩的,也難替她擺布了。雲少爺,你和湘林從小在一學堂讀書,真像哥哥妹妹一般,你倘使到鄉下來勸勸她,或者她肯回心轉意嫁玉吾,讓我們好拋開一樁心事。”衣雲微微歎了口氣道:“隻是我和湘妹已好久沒見麵了,見麵時,怕不便說起。況且你們好婆親娘也勸她不信,叫我哪裏插嘴得下呢?老太太,我看湘妹的婚事,還是將來讓她自己主張罷。”老太太不住的點點頭,既而又說:“她自己有主張倒也罷了,隻要她肯告訴我,願嫁誰,我不論窮苦,一口承認她嫁誰。可恨她自己沒主張呀!”衣雲道:“姑且等她將來打定了主意,再說罷,叫我勸她,也無從勸起。”老太太默然片晌,又和衣雲講了些家常,衣雲便告辭而出。當下一壁走一壁想,湘林如此專心一誌的守著我,我再不去安慰她,她真要為我憔悴而死。隻是怎麼去安慰她呢?第一層,飄泊依人,擔不起家室之累。第二層,玉吾眷戀不舍,恐傷友誼。第三層,舅父願將瓊秋許我,瓊秋又是一心一意的對我,數載相依,儼如伉麗,一旦舍之而娶湘林,不知瓊秋要痛心疾首到甚麼田地。唉,身處兩難,無可為計,不覺惘惘若失。回到定一裏,終夜輾側,不能入睡。

第二天直到吃飯起身,吃過飯,徑往大公書局,適逢汪綺雲來訪。綺雲說:“我現在改了行,新進“千葉影片公司”當演員,月薪一百元,近日正拍《未來上海》一片,那電影事業,利息比較出版書籍來得優厚,將來一定發達。

我不但當演員,還想投資咧。不知你老兄讚成不讚成?”衣雲道:“我不熟此中內幕,不敢讚同。”綺雲道:“做電影事業,一點不難,隻消招演員,請導演,辦機器,拍片子化五六千銀子,拍成一部片子,賣給南洋一帶,著實有利可圖。這項新事業,將來一定發達,請你快快也加入團體。”衣雲笑道:“我無誌於此,聽得外邊對於演員的名譽,不大好聽。”綺雲道:“未必盡然。不過偶有一二人不守本分罷了。”正說時,空冀來了,插嘴道:“你們不是在那裏講電影事業嗎?”電影事業的確算得最近一種潮流,上海近年平添了不少電影公司,外間有人說‘導演滿街走,明星多如狗。’其多可知。”衣雲笑道:“老兄,你說話留神些。這位汪先生,也是明星之一。”空冀詫怪道:“咦,你也現身銀幕嗎?那對不起,不過照我眼光看來,電影事業雖不致像交易所一敗塗地,壽命也一定不長。因為倡辦的一多,份子龐雜,就不免名譽被累,所謂一薰一蕕,十年猶臭。名譽一壞,就不能得社會的信仰心,恐蹈從前新劇潮流的覆轍。”

綺雲道:“現在有幾家公司,名譽還好,所恨那批女明星,太覺放浪不羈。”空冀笑道:“女明星的怪現狀,真罄竹難書。我友‘百花同日生’新近撰一部洋洋灑灑的明星秘史,叫做《銀海潮》,十餘萬言,也隻寫得一個粗枝大葉。秘史之多,可想而知。”衣雲道:“不知那批女明星甚麼出身?”空冀搖頭道:“不可說,也有肉林健將,也有雞群大王,也有棄妾,也有孤孀,一上鏡頭,都算明星,要在這裏尋個幽嫻貞靜、潔身自好的女子,好說一個沒有養,一個已死掉。”綺雲插嘴道:“那話未免過甚。十步之內,豈無芳草。”空冀道:“老哥,大概也受了影戲迷或者是星星相惜,不瞞你說,我前天在‘月亮公司’席上,眼見有三四位明星,都是肉林老資格,從前三塊五塊錢上過砧的,聽說現在潤格飛漲,在三東一品之間,要三十五十元一刀,未免可笑。這東西又不好當古董看待,怎麼用得舊了,反要加價呢?”衣雲、綺雲聽得全笑了。衣雲道:“這古董,不知你賞識過沒有?”空冀道:“我無骨董癖,不做此項瘟生。前月有位朋友,叫金子怡,不遠千裏而來,硬拉我到近西開房間,蓄意要叫個星來玩玩。當下茶房薦成他一顆老星,叫甚麼柳姑娘,身像縊鬼,發像鳥窠,濃裝豔裹,娉娉婷婷的走進房間,隻對子怡低鬟淺笑,子怡和她有搭沒搭的膩談,她笑得花枝亂顛,不一回,兩人已膩作一團。我眼見交易已成,溜出房來。日後半個月不見子怡,一天我到白克路濟仁醫院訪友,隻見子怡也在裏麵打針,見了我露出十分羞慚的樣子,我道:“子怡兄,你在這裏則甚?”子怡訕訕的道:“都是近西一夕的禍根呀。”我笑道:“算得柳姑娘多情,曉得你遠道而來,河梁送別,還要折柳相贈咧。”子怡隻顧搖頭說:“從前我在花叢混了十來年,也太太平平,現在隻一度銷魂,已像種了牛痘苗似的,必發必中,足見明星效力不小。”我說:“正合著成語叫做‘有意栽花不發,無心插柳成陰’,那棵柳樹插不得,一插便染花柳病。”子怡苦笑一聲,我便走出醫院,你們想化了重價,依舊不能免危險,那麼何苦呢!”說得兩人笑了一陣,衣雲笑定了,告訴綺雲說:“錢福爺過世,玉吾已奔喪回籍。”綺雲聽說,怔著道:“嘖嘖嘖,玉吾不得了,以後不知要放浪到甚麼田地呢。”衣雲很詫異道:“你說甚麼?玉吾在上海好幾年,也未見他十分放浪。”綺雲冷笑道:“哧,你和他見麵的日子很少,哪裏曉得他底細,他全本西廂,統在我肚裏。”衣雲怔著不響。停回綺雲告辭,衣雲便跟了出來,徑跟到介眉裏寓所。獅夫人迎了出來,喚聲沈先生,好久不見了。衣雲也叫聲嫂嫂。三人圍坐下一張小圓桌子上,自有娘姨斟上一盞香茗。綺雲忙告夫人道:“鄉下錢福爺已死,玉吾奔喪回籍去了。”獅夫人聽說,呆了呆道:“哎喲,不知那人……怎麼……”綺雲便對夫人眼睛一瞟,衣雲覺得詫異,笑道:“你們說話何須藏頭露尾,我和玉吾也非泛泛之交,他有什麼秘密,你們告知我,我也決不替他宣布。”綺雲道:“不是我們有心瞞你,因為很有出入,他千叮萬囑,叫我們嚴守秘密,我們不便告你。”衣雲心中納悶,冷冷道:“你不宣布也罷。未免太忠心於玉吾了。”綺雲見衣雲怏怏不快也便直言相告道:“老哥,你別生氣,告你也無妨,隻請你守口如瓶,別把這消息傳到陸嘯雲家去。玉吾因為不能忘情於表妹湘林,怕湘林一知消息,永遠不肯嫁他。他曉得你和湘林很接近,所以不使你知。”衣雲道:“其實我真不管這們閑事咧。”綺雲道:實不相瞞,他在上海這幾年,耗費已達兩萬,並且負擔著一件累事,一時怕不能解脫。”衣雲聽說,呆了半晌道:“你哪裏知他詳細?”綺雲道:“我曉得已久還是前年春天,無端在路上碰見他同一位花枝招展的女郎,年約二十開外,體態苗條,豐度妖冶,麵上露出十分蕩意,全身衣服,打扮得半中半西。他見了我,一時不能隱避,隻得邀我一同去吃飯,介紹那女的,說叫甚麼卜婉珍女士,馬虎女校畢業,擅長跳舞,在卡登飯店相識。那卜女士十分倜儻,席上談論風生,絕無女兒羞澀態。從此一麵之後,玉吾時常來約我同遊,有時卡登,有時大華,卜女士和他膩在一起,形影不離。往往一食所費三四十金。我見玉吾毫不吝惜。我私下苦苦規勸他,他隻不聽我的話,我也未便時時絮聒。過得幾時,他向我借一千塊錢。我問他甚麼用途,他說卜女士要買隻鑽戒。我沒有答應他,他後來向我內人借一千。第二回又來借,說要和卜女士租房子,非兩千塊錢不能過去。我又苦勸了他一番,他依舊執迷不悟。連日來和內人說法。內人不得已,又借了他一千塊錢。後來他說香巢已築居法界霞飛路,要領我去看,我隻沒去過,我眼見他依然揮霍無度,很替他擔擾。誰知過了半月,他忽把二千塊錢來還我內人。我內人問他哪裏來的款子。他實說有人送他的,那送的人是誰,你老哥總也猜不著,是個苦出身的女子,現在做了闊人的姨太太,手裏有好幾萬現款,和玉吾素有交情,一旦見麵,玉吾和她重敘舊歡,告她經濟困迫,那女的便偷偷地送他五千塊錢。”衣雲驚著道:“真有其事嗎?那女的究竟是誰?”綺雲笑道:“說起那人,你老哥也有一麵之緣,便是從前在福熙鎮擺渡口碰見的捉牙蟲姑娘,現在叫甚麼‘玉鳳’,嫁一位姓鄧的少爺,現在那少爺死了,老太爺七十多歲還活著,管得玉鳳很嚴,平時不許外出,玉吾得了她一筆津貼,更加放浪得不成樣子。同婉珍兩人打得火熱。有一天玉吾錢又用完了。不知怎樣寄信給玉鳳知道,叫玉鳳送三千塊錢到我這裏,玉鳳偷偷地托個心腹娘姨,當真送三千塊錢來。玉吾到手,又隻用得三四個月,再向玉鳳借時,玉鳳沒法自己出來找尋玉吾,先到我這裏,內人不認識她,老實把玉吾的香巢地址,告知玉鳳,玉鳳找到香巢裏,當將玉吾秘密完全戳穿,從此玉鳳不信任玉吾,起初還沒十分決裂,又送玉吾三千塊錢,叫他和卜婉珍脫離關係。後來見玉吾依然如故,便不理玉吾。玉吾屢次設法寫信給玉鳳,玉鳳消息杳如,這是去年一年以內的事,今年春間,玉吾又替我借了一千塊錢,到五月裏,聽說托人到鄉下去過,向福爺取了二千塊錢使用。他這樣子揮霍,難道你老哥一點不知的麼?”衣雲聽得呆了半響才說:“我一點不知,我和他一個月裏,隻見麵十來回,他從沒有和我提起一句話。隻是那玉鳳以前結合的情節,我所知曉。以後如何如何,好說夢想不到。玉吾這們放浪,那還了得,不知現在卜婉珍還依舊和玉吾同居麼?此人我也有一麵之緣,是個浪漫女子,白大塊頭門下的健將,玉吾如何結識了此人呢?”綺雲道:“現在卜婉珍怎肯舍卻玉吾,新近聽說還養了個兒子,你想哪裏灑脫得來呢?”衣雲連聲歎氣道:“玉吾墮落到如此田地,那真意想不到。此後情形,不堪設想,我們總要盡朋友之誼,設法勸勸他才行。這件事。不知璧如曉得不曉得?”綺雲道:“璧如怕也和你一樣。至於朋友勸告,到此地步已無能為力。當時我也不知勸告了他好幾次,有甚麼用呢。將來預料福爺身後所有家產,非得全數送在卜婉珍手裏不成。”衣雲隻管嘖嘖搖頭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