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這個人身高體壯,皮膚曬的黝黑鋥亮,生性豪爽,說著一口響亮的大連話,飽滿的大腦門上寫滿了叛逆和狂放不羈。每次他一張嘴我就能聞到一股熟悉的鹹濕海風味道。
他光著膀子,叼著煙,手裏拿著一瓶啤酒,在屋子裏坐臥不安,來回晃悠,好像有什麼任務沒完成似的。“三年啊!媽的!為什麼一個破專科要上三年。”他一仰脖子喝了一口酒,伸出兩個指頭比劃著,“咱們兄弟要在一起整整混三年!這是為什麼?”他一直在發問著,我們都沒法給他解答。
“專科不是上兩年嗎?”
“多收一年學費唄!”
“距離本科就差一年啊。學位還沒有,太虧了!”
宿舍裏聊的十分熱鬧,窗外,樹上的知了也在齊聲鼓噪。
“這是個什麼破地方啊?亂七八糟,髒了吧唧的。”老二問道,“咱們不會就在這裏混三年吧?”我們其實都有同樣的疑問,但是誰也不知道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
“這裏可一點都沒有個學校樣兒啊。”
“不可能在這裏上學,絕對不可能!”
今年夏天格外的熱,宿舍像是個大蒸籠。大家都穿著褲衩光著膀子坐在床上熱烈討論了半天,汗水如瀑布般流了下來。“咱們去河裏遊泳吧!”老二提議道,“離這裏不遠。”他在宿舍轉悠了半天,實在無法忍受這地獄般的炎熱天氣。學校附近有條河,河裏好多人都在遊泳。
初來乍到的我們都還有點猶豫不決。
“我從小在海裏遊泳,遊泳比賽我還得過第一名呢。還有柳天塵,俺倆也算半個老鄉,他遊泳也不賴。有我倆在,你們都放心!”老二衝我一揚下巴,“是吧,柳天塵?”我笑著點了點頭。他那自信滿滿的嗓音把我們身體喚醒了,一群人興奮地衝到了河岸。
那是一條護城河,河麵不太寬,但是河水很渾濁,兩岸是張滿了草的斜披。陰柔的水草隱沒在河水的深處,若隱若現。我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相比大海的坦蕩和清澈,它顯得陰險而狡詐。熱浪一下子把我們推進河裏,冰涼的河水讓人渾身舒暢。老二不愧是遊泳比賽得過冠軍的,泳姿優美標準,水性一流。他像一條海豚,打著浪花,在河裏鑽來鑽去。
“這破河,也太小了。跟大海比就是一個洗臉盆子!”他遊到我身邊,笑嘻嘻地說,“你說是不是,柳天塵?”他在水裏隻露出半個腦袋,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可能因為都生長在大海邊的緣故,我們之間有一種天生的親切感。
“跟大海當然沒法比了!”我說,“不過……這裏的水太渾了,你小心點啊!”
“沒事沒事!就這小破河還能淹死我啊?”說著,他又遊走了。
可能是因為喝了酒,也可能是因為護城河的水草,或者是老二說了什麼不吉利的話,總之,他就這麼消失了。我們在河麵上怎麼也找不到他了。當再次看到他時,是在下遊幾百米的地方,他被人打撈了上來。肚子鼓鼓的,臉色蒼白,就像福爾馬林裏泡過好久了一樣。嘴唇像熟透了的葡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沒有了光澤。他的短褲也被水衝走了,赤裸著身體躺在岸邊的草叢裏,雞巴軟綿無力的歪倒在大腿一側,周圍茂盛的陰毛在太陽底下泛著青光。他手裏死死攥著一根半米長的褐色鋸齒狀的水草,仿佛那是生命輪回的藥引子。
我們站在那裏,站在歹毒的太陽底下,卻感覺渾身冰冷,瑟瑟發抖,我抱著肩膀蹲在了地上,腦袋一片空白。這時,一輛拉著警報的救護車呼嘯而來。車上跳下兩個白大褂,戴著口罩,他們拉出一副擔架,迫不及待地把老二塞進密閉的車廂,一溜煙就開走了。
一連好幾個晚上我都在做夢,夢見的全是老二站在水裏用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問我為什麼會是他。可是我卻沒法回答它,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沉到水底。
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因為老二的問題太多,上帝煩了,就把他給叫了過去準備當麵告訴他答案。可惜的是,也許知道了答案的人就永遠回不來了。
被警察盤問過後,我們回到了宿舍。老二的床已經收拾的幹幹淨淨,仿佛從來就不曾有人睡過。我們隻能選擇不去想他,不再去提他。很快,他的麵容就漸漸變得模糊起來,過去的一切如同夢魘,誰都不想再去回憶了。
就這樣,老二在我們的記憶裏徹底消失了,就像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