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1 / 3)

《樵香小記》二卷,國朝何琇撰。琇字君琢,號勵庵,宛平人,雍正癸醜進士,官至宗人府主事。是編皆考證之文,凡一百二十條,論經義者居其大半,亦頗及字學韻學。其論六書,頗與舊說異同,如謂“禿”字當從“禾”,會意,《說文》謂人伏禾下,固屬謬妄,即六書正訛改為從“木”,諧聲,亦非確論。謂《說文》訓“為”字為母猴,本末倒置,當是先有“為”字,乃借以名猴。謂“射”字從身、從寸為籕文,象手持弓形之訛,其說皆未免於獨創。至其解《春秋》“西狩獲麟”,解《周禮》“奔者不禁”,解《詩》“野有死麕”,亦時能發先儒所未發。其學問大旨,蓋出入於閻若璩、顧炎武、朱彝尊、毛竒齡諸家,故多演其緒論雲。

卷上

奔者不禁

《周禮》:媒氏掌萬民之判,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仲春之月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先儒率以“奔者不禁”為疑,今推尋文義,“奔者”當指男女,“不禁”則指其父母,“若”字當訓如《左傳》“請為靈若厲”之“若”,言私奔而父母不禁,與不遵嫁娶之製者均罰之耳。先儒不以若字為連類之文,而以為轉語,則其疑宜矣。

春王正月

《春秋》周正、夏正,紛如聚訟,其它證佐姑無論,但以《左傳》論之,左氏周人也,有誤記本朝之正朔者乎?即如程子之說,以左氏為秦人,秦去周末為時無幾,有相距數年即不知勝國之正朔者乎?故“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一條可以息千古之喙也。

西狩獲麟

麟,聖王之瑞也。春秋亂極而終,以獲麟思治也。謂“書成而麟至”,淺矣。

天王

春秋或書“天王”,或書“王”,正猶史家或書“皇帝”、或書“帝”,無義例也。先儒以王不書天為貶,然則“春王正月”是亦王不書天矣,又何貶乎?

元亨利貞

元、亨、利、貞,文言傳明曰“四徳”,注家則曰“大通而利於至正”,然則孔子非歟又覺其異於孔子也,則曰:有伏羲之易,有文王之易,有孔子之易。然則文王非演易,孔子非讚易,直改定伏羲之易矣。

祭叔來聘

人臣無境外之交,為敵國言之也。若一王在上,則畿內畿外皆王土,畿內諸侯與畿外諸侯皆王臣,正如京畿官與州郡官耳,不應禁其信使。以敵國視之,說春秋者於畿內諸侯朝聘列國,皆以外交為貶,此義殆非末學所知。

有年

春秋桓公、宣公書有年,皆紀其實事,義不闗乎褒貶。說者謂二君弑逆,不應有年,而有年故孔子特筆以示戒,是聖人以降福亂賊咎上帝之失刑矣。呂涇《野說》季孫意如卒謂“書亂賊善、終見天道之無知”,亦同此繆。

剛柔始交

屯之為卦,剛柔始交而難生,夫天下之難未有不始於相交者也,聖人知相交之生難而杜漸防微,陳紀立綱,詰奸禁暴,所謂君子以經綸也。老氏知相交之生難,而曰:“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則適成為老氏之學而已。

山下出泉

水出髙原,懸注而莫之遏也。泉出於山下,則翳穢沙泥皆足以障塞之,猶童子聰明雖具,而不能自達也。浚之斯出,導之斯流,猶童子之資啟發矣。故童蒙之象,取義於斯。

姓譜

《姓譜》至不可信,其所述姓源,非神明之胄,亦卿大夫之有官、有邑者也。然則太古以來,黎民不知幾萬萬億,皆若敖之鬼乎?或曰:胙土賜姓,別族命氏,非有爵者無姓氏。然則無爵者例無子孫乎?

卷耳

《詩序》:卷耳,後妃之徳也。夫采卷耳、寘周行,非後妃之行遣使臣,閔勞苦亦非後妃之事。此必大夫行役其室家念之之詞,惟其哀而不傷,勞而不怨,有發乎情止乎禮義之意,知沐浴於宮闈之化者深,故曰“後妃之徳雲爾”。如曰後妃所自作,則采采芣苢,亦後妃自擷野草矣。

鄭風

朱子排詆小序,如木瓜諸篇本事可考者,亦從廢斥,誠不無過當。然餘於鄭衛滛詩之說,則灼然不疑。夫古人之詩,不似後來家有専集輶軒所采,特裏閭所歌而已。其所歌者,皆忠孝亷節之詞,則知其俗之厚;其所歌者皆奢麗綺靡之詞,則知其俗之偷。故誦詩可以觀政。其間男女狎邪之詩,亦如近代之雜曲小令,多懸擬想象摹冩艶情,不必實有其事。諸儒既疑聖人不當存滛風,是聖人亦不當存變雅也。又疑滛者必不自暴其醜,是玉台香奩諸集,皆佚女所自製也。

太極無極

尊徳性道問學,朱陸異趍,此不得不辨者也。太極無極,理在天地,去人事逺矣,其是、其非不闗於善惡得失,兩家詰辨,動盈萬言,吾謂弊精神於無用。

河圖洛書先天後天

凡注易者,卷端必推演河圖、洛書先天後天,動數千萬言,以為作易之本始。夫天下之事,理未有離其本始者,其詮釋經文,乃全不從是生義,抑又何歟?

卦變

乾坤生六子,傳有明文,其餘某卦從某卦來者,乃後人以卦畫竒偶推其相生之理,非先畫某卦,然後變某卦也。來瞿塘說《易》,純以錯綜為主,是執餘義為本義矣。此如五藏屬五行,遞生遞克,確有是理,以病證驗之,並確有是事,然五藏實一時俱生,非腎生肝、肝生心、心生脾、脾生肺也。

周禮

《禮記》不引周禮,《左氏春秋傳》亦不引《周禮》,然漢文帝得魏文侯樂工竇公出其本經,即大司樂章,此《周禮》不偽之明證矣。蓋國家典製,厯朝遞有沿革,即一朝亦自有沿革,《周禮》作於西京之初,而《禮記》出於東遷以後,數百年中,其並省改易不知凡幾。《周禮》為天子之製,而《左傳》記諸侯之事,其體例亦各不同,未可執以定真偽也。

孟子誤字

“夫子之設科也”,趙岐注本:夫子作夫予,其注亦為孟子自道之詞,文義顯然。集注蓋偶沿誤,本未核趙注觀孟子或問及語類,均不辨及此字,知朱子所見之本,即作子字矣。

娣侄

古者嫁女,必以同姓為娣侄,疑皆以宗女充之,否則天王之女,有備諸侯下陳者,於事理不近。蔡侯稱“息媯吾姨”,荘薑稱“譚公維私”,明姊妺不同歸也。《碩人》又稱“庶薑孽孽”,明非女公子也。又魯嫁伯姬,三國來媵,齊人與焉,實非同姓。或周衰之變禮歟?其或被出,娣侄同歸與否,禮無明文,考《左傳》孔文子使太叔疾出其妻,而妻之疾又誘其故妻之娣與之別居,是歸則娣侄俱歸,故誘而反之矣。

立後

無子立後,古禮也,然此自為世官有廟者言,非人人立後也。後世人人立後,非尊祖収族之本義。孔子庶兄伯皮未聞有後,豈非以不主祀歟?

不吊不入兆域

《禮》雲:死而不吊者三,曰畏、壓、溺。又雲:兵死者不入於兆域。此當指三軍大北,潰卒敗將而言。晉趙鞅誓師,稱桐棺三寸不入兆域,是其事也。若執幹戈以衛社稷,埋輪絏馬首離而心不懲者,是忠臣孝子,宜報馨香,曽先王製禮而苛為之罰乎?

牛馬

古者牛服箱而不耕,然冉耕字伯牛,牛字從何起義?古者馬駕車而不騎,然駕車鉤衡而已,不被鞌也。春秋有地名“鞌”,《傳》有“據鞌而食”事,鞌字從何得名?疑其事古皆有之,但不似後世為通例耳。

河圖

伏羲《河圖》,先儒以為馬背旋毛,然則顧命東序所陳,當為馬革一具耶?俞玉,吾疑為玉類,其說無據,而石脈成文,尚差近理。

洛書

《河圖》曰:圖作旋毛狀,可也。《洛書》曰:書定為文字,漢儒以初一曰五行等六十五字為書文,已為附會,至解為九宮竒偶,則是圖非書矣。且神龜背負經典無文,其說皆出於緯候,宋人事事駁漢儒,惟此事不能正也。

國風

曰邶、曰墉、曰唐、曰檜,皆西周之舊名,而詩則多在東遷後,知周時太史所掌詩有舊目,後人弗敢増改,但續采之風以類附入耳。季劄觀樂在孔子前,曰“為之歌邶、墉、衛”,曰“為之歌唐”,曰“自檜以下無譏焉”,是其證也。然則王風亦必舊目,非孔子所定,明矣。

劉氏論諸侯無私史

劉原父謂東遷以前諸侯無私史,此據《春秋》始平王四十九年臆斷之耳。伯禽費誓,首稱公曰,此魯史之詞,非周史之詞也。

翬帥師

《春秋》書翬帥師會伐鄭,慶父帥師伐於餘丘,胡傳謂:“亂臣既得兵權,遂肇弑逆,聖人用示履霜之戒”。此全不考校之言。古者兵出於農,有事則聚,而授甲役竣則散而歸田,非有營衛之屯聚、方鎮之瓜分可籍之以為變,故公子鮑之取宋,陳氏之取齊,皆厚施得民,非得兵也。況寪氏武闈之事,皆一夫之力,何嚐擁眾作亂乎?

春秋特筆

春秋所載,有顯然為聖人特筆者,如鄭伯克段於鄢,紀侯大去其國,齊髙子來,季子來歸,鄭棄其師,天王狩於河陽,及晉處父盟、公在幹侯、陳亡書陳災、趙盾許止書弑、吳楚不書塟之類,率變文見意,其中必有美惡存焉。所謂大義數十,炳如日星者也。其餘隨文褒貶,大都顯然易見,不待穿鑿。至於無功無罪之人,非善非惡之事,又不可不著於策者,則亦以常例書之而已。說者字字生義,是聖人治世非賞即誅,不容有一中立之常人也。

杞宋正朔

二王之後,得用先朝之正朔,此於《傳》無明文。考宋取長葛,《春秋》書冬,而《傳》稱秋,蓋取以九月——周正之冬、商正之秋也。此可證宋用商正,《禮記》載孔子之杞得小正,建寅舊典,獨得於杞,此可證杞用夏正。

野有死麕

貞靜者守禮,尚不足以見聖人之化,至於懐春之女,幾有越禮之誌,乃怯於厖吠,卒畏人知,則亷恥之防,明有以遏其邪心也。王柏乃以為滛奔之詩而黜之,烏知刪定之旨哉!

古占法

左氏敘事固不免有誣,然其所敘占法,則必太卜之舊,當代所同用,譬如今之術數家言其神驗者多誣,至其占課,論單拆交重,推命用五星八字,則今世同用之法也。舍左氏而言,《易》例吾未之能信。

洛神賦注

李善注《文選》,字字必著,其出典惟《洛神賦》注感甄事,題為《傳》曰,究不知為何《傳》也。

玉樓銀海

東坡雪詩“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揺銀海炫生花”,此正以銀、玉比雪耳。說者病其體物太似,因托王安石語以“玉樓為肩、銀海為目”,雲出《道書》。然迄今無人能注出何道書也。且雪光揺目,於義猶通,若肩,則非埋身雪窖,何至凍合哉!

說文解為字

《說文》訓“為”字為母猴,雲:此猴多技能,故假借為作“為”字。竊謂製字之初,必先其切於人事者,次則物之習見者,必無先製一稀僻山獸之名,反借為習用之字者。或因母猴多技能,假為字以名之,則或然耳。

俗說

初讀馬縞《中華古今注》,稱“俗說”七月七日烏鵲為橋渡織女,以為縞述流俗之說耳。後讀《隋書經籍誌》,雜家有沈約《俗說》三卷,乃知《俗說》為書名,烏鵲橋事為約所記也。

漢儒易學

世稱漢易雜讖緯,然丁寛、田何以來都無是事,至孟喜、焦延壽、京房始別岐一派。《漢書儒林傳》稱孟喜別得占候書,托之田王孫,而梁丘賀證其誣,劉向又稱獨京氏為異黨,其文甚明。此正如宋《易》於周、程、張外,岐出邵子一派耳。槩以京氏之學目漢《易》,將槩以邵子之學目宋《易》乎?

古字假借

先儒謂古人字少,多用假借。餘不謂然。大抵古人簡畧,惟取音同。如歐陽尚書漢碑作“歐羊”,望陽家語作“望羊”,古字雖少,豈無陰陽字哉?

古無四聲

先儒又謂:古無四聲。然如秦始皇帝諱政,避諱讀正月為征,此非以平去為辨乎?劉熙《釋名》言:天子有舌頭、舌腹之分,其區別亦細矣。竊意古人雖樸,必無東董棟江講絳讀若一音之理,惟其詩賦押韻之例,則三聲並用耳。如宋詞多上去通押,元曲以入聲攤配,亦其押韻之例,非宋、元僅有三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