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鴻騂心下暗暗叫苦。
他聰明,葉開狡猾,更加難得的是,葉開沉得住氣。
他甚至敢保證,若他繼續這樣雲山霧罩地講話,葉開也能繼續雲山霧罩地陪他打機鋒,打上一整天。
思及此,隻得擺擺手,坦言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孤某有一事不明,想求葉大俠給個答案。”
葉開笑容不變:“孤教主但說無妨。”
孤鴻騂沉吟片刻,才緩緩道:“何謂之‘俠’?”
葉開與孤鴻騂的交集,其實很有限。
孤鴻騂百般籌謀,隻為借用大悲賦,就連早先取他魂魄,也是為了挾製傅紅雪,所以照理說,兩人之間本無甚糾葛。
若硬要說有什麼,也隻能說,那是孤鴻騂千算萬算也算不到的,一個意外。
葉開心思通透,如此略加推想,便已猜出其中關竅,當下垂眼一笑,朗聲道:“‘俠之小者,濟人困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這兩樣,葉開一樣也做不到,所以,從不敢自詡什麼江湖豪俠。但我自問還算有些風骨,不是自己的東西,縱然再好,也不會去搶,這一點,孤教主大可放心。”
孤鴻騂聽他這樣說,暗暗鬆了口氣,笑容裏也多了幾分如釋重負:“葉大俠高義,倒是孤某短見了。說來慚愧,我腆為一教之主,卻自幼避居深山,沒見過什麼世麵,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兩位勿怪。”
說完,不待兩人回話,便轉過身去,對準殿後的雕花圖騰,納首拜了三拜。他舉止鄭重,神態虔誠,伴隨喃喃不絕的唱咒聲響,一隻巨大的魘夜鬼蝶,自那圖騰頂端,漸漸幻化成形。
這隻巨蝶,傅紅雪不是第一次看到,葉開對它,甚至稱得上熟稔。
然則此前數度相遇,都在迷夢幻境之間,如今身處陽界,仍見它長翅微翕,便將殿內光亮頃刻吞滅,隻留翅麵一對古怪符文,散發出白森森的冷光,就禁不住遍體生涼。
“色若漆墨,斑如點辰,通徹陰陽,魘魄拘魂。”
唯有魘夜蝶王,才當得起《藥王真經》這十六字評說。
蝶王不能察覺眾人心底寒意,徑自飛至傅、葉近前,又繞著葉開轉了兩圈,才止住動作,停落在他身旁。
孤鴻騂站起身,解釋道:“蝶王想見葉大俠一麵,我不能違背它的意誌,故有此邀。”
葉開煞費思量,也沒猜到竟是這樣一個答案,下意識地轉頭去瞧傅紅雪,就見傅紅雪也一臉無奈地望著他。
孤鴻騂繼續誠懇道:“蝶王要認誰為主,本不是我能左右。孤某勘不破‘名利’二字,便以己度人,推想兩位如我一般,反倒落了下乘。”
葉開笑道:“孤教主是個爽快人,這世上能承認自己勘不破名利的,也不多了。至於這個小家夥,”他一邊說,一邊撫摸蝶王翅膀,“與其讓我做它的主人,我倒寧願做它的朋友。”
蝶王雙翅溫熱滑膩,與它詭異陰森的外表截然不同,葉開摸了兩下,不覺暗道有趣,也拉著傅紅雪的手去摸。
孤鴻騂聽他此言,心中更添敬佩:“勘破名利,這話誰都會說,但真正做到的,我平生所知,唯有葉大俠一個。可見江湖多少英雄豪傑,卻隻兩位能以弱冠之年,揚名天下,也不是沒有道理。”
葉開搖搖頭:“若隻想揚名天下,倒不必如此麻煩。”
孤鴻騂長居深山,對外間江湖逸事頗為向往,見葉開肯與他多說兩句,愈發起了興致:“哦?那待如何?”
“隻有三個字,不怕死。”
“不怕死?”
“不錯。一旦你連性命都拋得下,便沒有什麼拋不得,怕死的人都怕了你,你就離揚名天下不遠了。”
孤鴻騂拊掌大笑:“哈哈!葉大俠果真是個妙人!照如此說,葉大俠也是個不怕死的人嘍?”
葉開又搖頭:“不,我現在怕了。”
孤鴻騂有些奇怪:“這我就不懂了。你從前不怕死,何以現在竟怕了?”
“因為,我從前豁得出性命,現在,卻豁不出一個人。”
葉開一邊說,一邊轉過頭,借著蝶王翅上幽光,深深凝望傅紅雪。
傅紅雪握著他的手,點點幽光映入眼中,顯得出奇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