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血,滴答、滴答而下。在黃泉上,凝成一條血路。

此處是永恒的黑夜,有山、有樹、有人,深深淺淺、影影綽綽的黑色,像幾千年前一幅丹青,丹青的一角,明明地有一列朱文的壓邊章,企圖把女人不堪的故事,私下了結,任由輾轉流傳。

很多很多大小不同的腳,匆促趕著路。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趕著投胎去的腳群中,有一雙小腳。

細看這雙弓鞋,大紅四季花,嵌入寶緞子,白經平底繡花,綠提根兒,藍口金兒。正是曲似天邊新月,紅如退瓣蓮花。恰可便是三寸。

小腳一步一趔趄,好似不想成行。

這條血路,便在小腳之旁,境蜒劃出她的心事。

隻見血自一領頭顱滴濺。

發轡簪環都已滾落,空餘亂發紛披。亂發中,猶藏一朵細細紅花,喜氣驟成噩夢,紅花不得不覓地容身。

這頭遭齊頸割斷,朝後怒視,滿目冤屈不盆,銀牙半咬,嗬得紙錢灰也不敢飄近。

女人一手提住自己的頭,一手捂住自己胸口。

分明是新娘子裝扮,一身紅衣豔服。心下曾經暗思,他既不責我毒害了親夫,也不嫌我淪為官人五妾,可見還是有心。

然而捂住的胸口,有個血窟窿,早已中空,心肝五髒被生扯出來,四下無覓。一念及此,女人渾身都是疼痛。

身前身後,盡是雜遝的影兒,女人不知何去何從。

小腳價計。

前麵有座涼亭。人群擁至,均在喝茶解渴。便見"孟婆亭"三字。

陰魂經各殿審判,至此已是饑渴交織,漸近陽間,苦熱侵逼,紛紛自投羅網。

麵貌陰森、木無表情的老婦孟婆,主掌此亭。各人自她手中接過"困忘"茶湯三杯,一口喝盡,慌忙投胎去也。

無主孤魂漂漾而至。孟婆把她喚住了。

"潘金蓮!"

女人被她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

孟婆拎起她在陽間被快刀斬下的頭顱,血本枯,人帶根。才一按一接,便已會上,安於原位。

女人淚盈於睫,依!日回頭望向過去,仇怨難解。

孟婆勸道:

"過來喝過三杯茶湯,前生恩怨愛恨,也就全盤忘卻了。"

她強遞一杯,女人隻得接過。方喝一口,皺眉:

"咦?這茶,又酸又鹹——"

"人情世事,不外又酸又鹹。"孟婆道:"快快喝過,不辨南北西東,迷糊亂闖,不知不覺好墮入輪回。當你醒來,自是恍然隔世了。"

女人陡地放下杯子:

"不!我要報仇!"

孟婆望定女人,兀自念倡語;

勸爾獎結冤,冤深難解結。

一日結成冤,千日解不徹。

我見結冤入,盡被冤磨折。

人生一場夢,夢醒英尋覓。

改頭表換而,冤率不可說。

女人不答。

孟婆苦口婆心:

"淫婦何以攜仇帶恨?也不過是男人吧。"

女人一聽"男人''二字,一怔,剛好拍首瞥見一麵大鏡。"葷鏡"乃天地陰陽二氣所結而成,萬法由心所生。心中的男人,…

曾經有過四個男人。

響,前塵如夢如幻。茫茫荒野一下子黑盡了,如一張白紙浸透於濃墨中,隻剩一條縫隙,透出半絲神秘。

悲愴的往昔——

"葷鏡"中,見到她第一個男人。

自幼生得有些顏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地,描眉麵限,效粉施朱,作張作勢,喬模喬樣。既會描寫刺繡,又曉品竹彈絲,一手好琵琶。自父親死後,她又自王招宣府裏,以三十兩銀子轉賣與張大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