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章介庵

人之心,各有所明,各有所弊。古之聖賢亦必親師取友,好問好察,然後能去其所弊,以適於道。助我之憾、啟予之喜,孔子猶有望於其徒,而離索之久,子夏不自知其過,況吾輩乎。仆自問學以來,誠賴朋友講習切磋,而後此心之是非、義利、公私、邪正取舍漸明,而克治漸密。故嚐自念,人不可一日而不求友。

答陳盤溪

後世之學,正坐信此不及,乃自生枝節,自作艱難,以成其意見,不思吾身動靜語默、行止久速、視聽食息、知識思慮,莫非良知之所為,而一毫之人力無所與焉。人惟不能循其良知而作好作惡,用智自私,是以動靜語默之間,皆失其則。故君子之學,循其良知而不自私用智以鑿其天命耳矣。靜而循其良知也,謂之致中,中非靜也;動而循其良知也,謂之致和,和非動也。蓋良知妙用有常,而本體不息。不息故常動,有常故常靜。常靜常動,故動而無動,靜而無靜。故凡動而無靜、靜而無動者,物也。良知,心之神明,妙萬物者也,體用一原、動靜無端者也。知此則知致知之功矣。循良知而無所虧欠之謂致,致非有所推廣增益也。循良知而無所損害之謂養,養非無所充滿流動也。動而不動於欲,則得其本體之靜,非外動而別有靜也。

古人之學,隻在善利之間。後來學者,不知分善利於其心,而計較揣量於形跡文為之粗,紛紛擾擾,泛而無歸。故宋儒主靜之論,使人反求而得其本心。今既知得良知,更不須論動靜矣。夫知者,心之神明、知是知非而不可欺者也。致知也,故無感自慮,有感自直,所謂有為為應跡、明覺為自然也。是之謂靜。若有意於靜,其流將有是內非外、喜靜厭擾、如橫渠所謂累於外物者矣。

夫人者,天地之心。故萬物皆我。天地一身,故格物所以致我之知,親民所以明我之德,合內外動靜之道也。

道之不明,正惟學不知心之良知,而倀倀然求之於外;既聞良知之說矣,又或混於見聞知識之真妄錯雜者,誤認以為良知,而疑其有所未盡。不知吾心不學而能、不慮而知之本體,非見聞知識之可混,而見聞知識莫非妙用,非有真妄之可言,而真妄是非輕重厚薄莫不有自然之知也。故近世學者聞而不信、信而不盡,其蔽蓋在於此。

答劉道夫

所以為聖者,在乎良知之能致,而不係乎氣質之所重。故學者之希聖,亦惟在乎不欺吾之良知,而不必希高慕遠,謂必如何而後為良知也。

答傅石山

心之良知之謂道心,雜以私意之謂人心。知也者,致其良知於人心道心之間而不欺也;行也者,致知之功真實懇到,恒久而不已也。苟不實致其知,則亦不足謂之知。此聖人致知之學最為緊切、所以異於後儒者也。並進交修猶有二也,二則不能無先後也。若無物不實致其知,無時不實致其知,則一而已矣。孰為知焉?孰為行焉?而何先後之可言哉?君子無時無物不致其知,語默如是,動靜如是,學問思辨無不如是,故無時非行,無物非行,而無時無物非知矣。若謂既無私意、既無客氣,而猶未能中道,竊以為無是理也。

答周陸田

君子之學,循其良知。故雖疲形餓體而非勞也,精思熟慮而非煩也,問察辨說而非聒也,清淨慮澹而非寂也,何往而不心逸?何往而不日休?故學貴循其良知而動靜兩忘,然後為得。於動中求靜,而未能動靜兩忘;求良知於動靜之間,而未能循良知之動靜也。夫功夫本體非有二也。良知常動常靜,必何動中求靜;良知常思常逸,何必別求心逸?故循其良知,之謂大公順應,之謂居敬行簡,聰明睿智,皆由此出。殊途百慮,莫非一致,嚐何疏漏隳窳之足患哉!

答羅整庵先生寄困知記

知覺與良知名同而實異。凡知視知聽知言知動,皆知覺也,而未必其皆善。良知者,知惻隱,知羞惡,知恭敬,知是非,所謂本然之善也。本然之善,以知為體,不能離知而別有體。蓋天性之真,明覺自然,隨感而通,自有條理者也,是以謂之良知,亦謂之天理。天理者,良知之條理,良知者,天理之靈明,知覺不足以言之也。致知雲者,非增廣其見聞覺識之謂也,循其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知而擴充之,以極其至,不使其蔽昧虧欠、有一念之不實者。物無方體,知無方體,格致之功亦無方體。物無窮盡,知無窮盡,格致之功亦無窮盡。日積月累,日就月將,而自有弗能已者。、故格物者,聖門篤實真切用力之地,沒身而已者也。彼佛氏以事為障,以理為障,既不知所謂格物,而其徑超頓悟,又焉有積累就將之實哉?良知至易至簡,而其用至博。若孝親敬長、仁民愛物之類,千變萬化,不可勝窮,而其實,一良知而已。故簡易者未嚐不繁,而繁即所以為簡,非有二也。離本然之善,則別無可學可問之事;舍學問之繁,則別無至易至簡之功也。讀書亦問辨之一端。書也者,紀人心善惡是非之跡者也。古人善惡是非之跡,亦吾心善惡是非之跡也。故古訓非外,身心非內也;讀書非先,修身非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