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此生再不會來第三次了。從餘誌軍家場邊的窄坡上下來朝村外小路走去的時候,瀟亦君咬著牙關暗暗發誓。這條路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走過,再不會有第三次了。小路前方約兩裏,就是連接雍西和省城的大馬路。

她還記得第一次來時的情景,是在去年國慶節,作為餘誌軍即將訂婚的女友來到他的家。那一次,她幾乎沒有什麼印象,隻記得餘誌軍的妹妹一開口就把她叫嫂子,餘誌軍的母親一個勁對陪她來的表叔誇她的大兒媳有多好,令她很反感。現在,她是剛結婚兩天的新娘子。

他們是乘今天古城開往雍西的第一班長途車結束為期兩天的蜜月旅行回到這裏的。途經0號路口時餘誌軍叫停了車,他們家就在離路口不遠的六裏河村。

“你讓我先回家放下行李,我把行李放下送你回去交代給你婆,你愛咋樣隨你便。”當時他說。

其實,他們的蜜月旅行之日就預示著婚姻破裂之時。不是餘誌軍遲鈍麻木得看不見他和瀟亦君的情感如同兩輛火車在不同的軌道上奔跑,而是他死不承認他和瀟亦君的婚姻隻是一種形式——也許,連形式也不完美。結婚,對於他們倆來說,隻是一場表演,而度蜜月,是這場表演中最傷感、最心痛的節目。對於婚姻的前景,瀟亦君已經窺視到端倪,隻是她不願意說出口。她抱著走到哪裏天黑了再說哪裏話的想法,跟著婚姻向前走。不是她引領著婚姻,而是婚姻引領著她。

“不用交代,我不會失蹤,我婆也不會怪你。”

“怪我?我有她怪的啥?”

“你沒啥怪的,怪也隻能怪我,所以你用不著送。”

“那也得讓我給家裏一個交代吧?”他聲音很大,有點凶巴。

她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看著他,“交代啥?哄了自己還要哄別人?”她又重新望著遠處其實什麼也看不見的地方,“要交代啥那是你的事,我不想因為要為別人想這想那而勉強自己做不願做的事。”

“你有點人性沒有?我不想叫我父母受當頭一棒的打擊,如果不是因為父母,你愛怎麼你怎麼。”

當頭一棒?難道是我的錯?瀟亦君感到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自己的處境遠比他要艱難,但這一切不是我一個人造成的。想到這裏,她用眼角蔑視的餘光瞅了他很久。

時已正午,家家房頂的煙囪裏,一團團濃煙爆炸似的衝了出來,被漫天飛舞的大雪裹落,下沉著在村子四野彌散,攪得本來霧的天地間更加混懵。

村子靜悄悄的,急急的大雪落在靠著塄坎叢的玉米杆上,發出細小的刷刷聲。

餘誌軍的家在村子的最西頭。院子彌漫著熱炕散發出來的焦熱的氣味和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見他們進來,說笑聲戛然而止。

“我說出去不了兩天就回來了看咋著哩?”這是鴉雀無聲了一兩秒鍾後發出的第一聲氣哼哼的聲音。說話的是餘誌軍的母親,五十多歲,虛胖的臉上一雙眼皮厚重的眼睛,跟餘誌軍長得很像。

“人常說,好出門不如歹在家。”靠炕桌睡著的餘誌軍的父親緩慢地支起身子,抬頭望了一眼站在腳地的餘誌軍,慢騰騰地說:“出門可不是好受的,叫你們別出去咧,非要去哩。”

顯然,他們家裏人都曾對他們出門旅行結婚持反對態度,並料定他們會半途而廢。

“你說要出去半月哩,媽還沒給你拾掇房子哩。”老太太從被窩挪到炕邊用腳在地上揣到鞋趿上。“我給你拾掇房子去。”她說著走過去踩著門檻勾鞋。

“媽,你褥子都沒縫下,床上給鋪啥哩?”餘誌軍的妹妹望著她母親的背影笑著說。

老太太佝著駝背的身子,擰過頭來,眨著極度近視的眼睛說:“你哥說要買席夢思哩,我就沒縫鋪的。”她的眼睛看上去黏糊糊的,像剛塗過眼藥膏。

“有舊褥子了先尋個鋪上?”餘誌軍說。

瀟亦君用冷冷的目光瞅著他。

老太太瞅了他半晌。“先把你爸鋪的褥子抽出來鋪上去,當下從哪弄來個褥子哩?”

“那是單人褥子,才多寬點?”餘誌軍的妹妹尖著嗓子笑著問。

“哥,你們出去見了一回大世麵,都置買了些啥洋貨?快拿出來叫人看看。”小姑娘坐在窗根炕上,被子拉到齊脖子高。

“東西到處一個樣,”餘誌軍不耐煩地說:“光是價錢貴,瞧這,”他拿出一方布料展開來讓大家看,“這是給媽買的緞被皺,大城市的老年人都用它做棉襖,穿上最好看了。”

老太太勾著頭,就像在花紋上尋找什麼一樣瞅視著布料。

餘誌軍從新買的一個帆布旅行袋裏一把扯出那件棉襖,甩給坐在窗根炕上的小妹說:“給你一件織錦緞棉襖,拿穿去。”

小姑娘扯過去抖開看著,大聲笑著說:“噯——哥,這也叫織錦緞襖?叫個夾襖還差不多。”

“咋不叫織錦緞襖?你瞧做工多好!”

“算了吧你,我沒穿過織錦緞可見過別人穿,你給張亞平那陣子買的是啥樣子?給我就買這樣子的?”

她笑著,跪在炕上,脫掉身上的棉襖試穿起來。

“爺爺!”她大笑著叫道:“這棉襖我得卸下一隻胳膊才能穿,繃都繃不上……”

瀟亦君感到全身的冷越來越厲害,背上像有涼水往下澆,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自己都感到臉頰上的皮膚刷刷地起著雞皮疙瘩。

“交代完了吧?我要走了。”

“晌午了,吃了飯再走。”

“沒那個可能。”她側目瞅了餘誌軍一眼。

“就吃一頓飯,又低不了你,吃了走,我送你。”

瀟亦君沒理他,她提起包,餘誌軍的妹妹在門口攔住她:“嫂子,你去哪呀?”

女孩子一開口就叫嫂子,使她心頭噌的竄上一股火。

“回城。”她皺眉看著她。

“人家去哪呀?”餘誌軍的母親一臉不悅地問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