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1 / 2)

家丁模樣的人站在我的攤子前。  那個女子一身貴氣,人卻非常親切和藹。“我家夫人上次嚐了大姐的蒸糕,很是喜歡,大姐是否可以隔幾天就給我們府上送一次?”  她讓家丁掏出幾錠銀子,這足夠我兒子上京赴考了。我自然歡喜地連聲答應下來。  我可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走進那座神秘的大院子。那戶人家屋子又大又多又漂亮,可是下人卻很少,到處都靜悄悄的。我也從來都沒有見過這位夫人。大概是我每次去的時候,都是在清晨天剛亮時——這是為了保證她在早飯時能吃到熱騰騰的蒸糕。  一次我為了走近路,抄小道從林子裏過。當我從林子鑽出來時,忽然發現眼前的空地上站著好幾個男人。其中一個見我走出來,立刻摸著腰間的刀逼進我。  我嚇得踉蹌一步,手中裝糕點的籃子差點打翻地。站在他們中間的一個男子忽然輕咳了一聲。那人立刻退了回去。  因為背光,我看不清那個高大男子的臉,但是我發現這些人的頭發和衣襟上都結著露水。大概是從晚上一直站到天亮的吧?  “你是給那家人送蒸糕的?快去吧。”那個男子看了我手裏的籃子說。低沉的聲音似乎有點疲憊。  我不知道他如何看了一眼蓋著布的籃子就知道我要幹什麼。我害怕得動都不敢動。這些人都穿著華貴的綢緞衣服,腰帶和劍把上都綴有亮晶晶的寶石,那可是我活了半輩子都沒見過的。  旁邊一個男子湊到他身邊,低聲說:“爺,該回去了,快到卯時了。”  男子往東麵看了片刻,帶著其他人翻身上馬離開。這時,回過神的我才發現,那人剛才站的地方,剛好可以望到“未言齋”。  這次的事我誰也沒說,還是每隔個幾天就給那戶人家送蒸糕。一年多下來,大概每個月會有一、兩次能在那塊空地上碰見那個男人。他有時有下人陪著,有時是一個人,但每次都是站在那個能俯視到山下的地方。  這宅子裏該是有個他思念又不能相見的人吧,不然他怎麼總是這麼落寞地站在遠處眺望呢?   有一次天特別冷,山裏夜間落過雪,我又在那個地方碰到他。雖然穿著厚實的狐裘,但他的頭發和肩上都積著一層薄雪。我忍不住叫他:“我這籃子裏有剛蒸好的米糕,大人要嚐嚐嗎?”  他先是一愣,然後有點苦澀地笑了。他從我手裏接過一塊蒸糕,隻小小地咬了一口,就一直把糕捏在手裏,我走的時候他還是那樣站著。  也就是那天,當年找我送糕的那個叫雙姨的婦人找到我。她說夫人覺得今年不該再讓我這麼辛苦地冒著風雪往這裏送糕點,以後會有家丁來我那裏取。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去過那座宅子,也再也沒有看見過那個男人。我開始為兒子縫製新衣,因為他明天春天就要上京赴考了。  就是來年開春的一天清晨,我正在家門口生火要做早飯,忽然村口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我剛直起腰,就見好多人騎著馬奔馳而過。為首的那個狐裘下露出明黃衣袍的,正是曾在山裏碰到的男人。  他神情焦急,眼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灼熱地燃燒著,不住鞭打身下的馬,其他人緊隨他身後,向後山馳去。隔日清晨,大隊人馬護送著我曾看到過的那輛官家馬車緩緩駛過。而後山那座大宅子的方向,亮著熾熱的紅光……  他們走後沒有幾天,京城裏穿來消息,說是皇帝的姐姐元熙長公主薨了,皇帝很傷心,下令在自己的陵墓旁給她修建一座陵。大家議論紛紛時,我一直沒有出聲。  鶴棲山的山花開了又謝,我依舊每天起早,蒸出一籠籠的米糕擺出攤子賣,期待我考科舉的兒子給我帶來好消息。  那一天,我剛把最後一籠米糕放進蒸鍋裏,村口忽然有敲鑼打鼓和鞭炮聲傳來,遠遠看到那個孩子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騎著高頭大馬而來……  六、老叟  新皇登基那天,大赦天下,村裏每戶人家都分到一壇好酒,大家興高采烈地慶祝了一天。先帝是一代聖君,將國家治理得繁榮昌盛,我們都希望新皇帝能像他父親一樣。  我們的村子離帝陵不遠,爬上山岡就可以看到兩座一大一小的宏偉陵墓。一座是先帝的端陵,一座是皇帝的姐姐的芙陵。  記得當初先帝為長公主修建芙陵的時候,剛做父親的我還去挖過地宮,搬過石磚。這一轉眼,我已經是爺爺了。  二十四年了吧?二十四回春,芙陵前池的荷花盛開了二十四個夏,端陵的楓葉也紅了二十四個秋。  前些天我正和守芙陵的老頭喝著酒,一個要被流放到荒蠻的皇子押解經過這裏。先祭拜了先帝,還想要祭拜芙陵,那押解他的士兵怎麼也不同意。於是他隻好在山門口跪下來,嘴裏念著:“姑姑,驥兒此去,生死由命。落得如今下場,是驥兒不如人。辜負了姑姑的養育和教誨,來世再報答姑姑。望姑姑安息。”說完重重磕了九個響頭。  他的額頭磕破了,血都浸到了石板縫隙裏。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啊。大風大浪裏起伏,哪裏有我們做太平盛世裏的老百姓的好?  這些年我跟著兒子媳婦過著舒適的生活。每天喝著小酒,坐在村口的大橡樹下,望著遠處的帝王陵墓,給孩子們講幾個前朝名人的故事。村裏那個年輕的教書先生對此很是不屑,說我講的都是野史。可我一個大字不識的老頭子,管它野史正史做什麼?  這天我多喝了幾杯酒,又坐在橡樹下給孩子們講故事。  “咱們村可以看到的這兩座陵啊,也有個故事。”我說,“我當初給修那公主陵的時候啊,和監工的大太監成了酒友。後來他告老還鄉,路過我們村,和我一起喝了一晚上酒。醉了,他告訴我,說那公主陵啊,鳳棺裏放著的不是人而是骨灰。而且這骨灰隻有一半。另一半到哪裏去了呢?他說啊,是被先帝裝進一個小檀木匣子裏,一直放在身邊。不用想也知道,先帝下葬的時候,把這匣子也帶下去啦……”  “道聽途說!”教書先生又過來指責我,孩子們畏他,一哄而散。  他神色凝重地對我說:“大爺,禍從口出,切莫議論帝王家的是非。”  我依舊搖頭晃腦地品著杯裏的酒,他長歎一聲離去。這個叫王籌的年輕人是楊相去世,楊家被抄家那年來到我們村子裏的。那天他身上還帶著傷,奄奄一息,是給我小侄女藏在自家柴房養的傷。這些我沒說,但我都清楚得很呢。  誰人能沒有秘密?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那個頭發已經花白的帝王深夜輕騎來到姐姐的陵墓前,撫著碑石喃喃自語。守陵老頭早已經醉得不醒人事,我卻清醒而緊張地看著帝王一個人在黑暗裏站至東方泛白。  如今,磕頭的皇子走了,夜訪的帝王離世了,隻有這離離原上草,無聲訴說著埋葬在身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