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榮芬芳又回到了向陽一村。一踩上那條凹凸不平的台硌小路,她的心便開始狂跳不停,春天的陽光熱情絢爛,香樟的光影在灰白色的圍牆上活潑地舞蹈著,樹上散發出的香氣與弄堂裏彌漫著的飯香混成一體,那隻屬於向陽一村的特殊氣味讓芬芳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突然,一個小姑娘慌慌張張從芬芳身邊跑過,她皮膚黑黑的,頭發黃黃的,單薄的小身子上挎著一個破舊的軍用書包和一隻鐵皮水壺,腳上的解放牌跑鞋已經破爛不堪,露出瘦骨嶙峋的腳後跟。小姑娘顯然已經跑累了,她兩腿發軟、跌跌撞撞,弄堂拐角處有幾個調皮的小孩對著她唱道:“鄉下人到上海,上海話說不來,咪西咪西炒鹹菜。”慌亂中,小姑娘被腳下的凹坑絆了一下,她重重地摔了一個“狗吃屎”,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在一片哄笑聲中,小姑娘惶恐無助地抬頭看著芬芳,她烏黑的眼睛裏盈滿了淚水,芬芳伸出手去扶她,可卻怎麼都夠不著她。小姑娘艱難地掙紮起身,然後又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去,芬芳想去追趕,可卻怎麼也邁不出步子,小姑娘慢慢消失在春天的陽光中……
帶著深深的遺憾榮芬芳從夢中醒來,如果她剛才能追上那個小姑娘,她會幫她擦幹眼淚,然後對她說:“別怕,芬芳,沒事的,你會慢慢長大的,傻人有傻福,你會好起來的。”
三十年,竟像是隔夜一般,這麼近,那麼短。榮芬芳明白,那個小姑娘一直藏在自己的身體裏,從來沒有離開過。
1979年春天,芬芳7歲。她跟著媽媽江建英拚死擠上了一列綠皮火車。十幾個小時前,她差點被她的父親榮老大從懸崖扔下去活活摔死。媽媽帶著她走了一夜的山路才逃出了兔場鎮。在火車的車廂連接處芬芳像驚弓之鳥似的東張西望:“媽,那咱這是要去哪兒?”芬芳問。“咱們回上海!回自己的家!”江建英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她的聲音微弱但語氣堅定。
這是芬芳第一次聽說上海,她不知道上海在哪兒,更不明白上海怎麼會是她們自己的家。
“芬芳,你記住,上海有你的外公外婆,還有舅舅。你外公家住在閘北的向陽一村,這是媽媽從小長大的地方。現在,你跟著媽媽把地址背下來,要是媽媽睡著了醒不過來的話,你就自己去找外公外婆,芬芳,你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他們,聽明白了嗎?”
芬芳抬頭愣愣地看著媽媽,她根本不明白媽媽的意思。隻會傻傻地跟著媽媽一遍遍背著:“上海,新閘路,向陽一村7號……”
綠皮火車噴著蒸汽吐著黑煙衝出了隧洞駛出了大山,帶著芬芳走向未知的上海。多年後,芬芳回憶這一幕,她突然意識到,媽媽那時分明是在托孤,她把芬芳托給了芬芳自己。從此以後,向陽一村7號,像枚鍥子一般深深鍥進芬芳的腦子裏,這是江建英心中唯一可以讓芬芳活下去的地方!
太陽剛一露臉,向陽一村便開始喧鬧起來,老人的咳嗽聲,孩子們的叫喚聲,小販的吆喝聲,還有收音機裏李穀一軟軟的歌聲,此起彼伏,交相呼應。江建英的母親端著剛買的早點走在小弄堂裏,此時她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名叫芬芳的外孫女,她一心一意地等著當奶奶抱孫子,可她知道這個奶奶當起來不會輕鬆。隨著產期臨近,媳婦馮阿菊的情緒卻一天壞過一天。當初馮阿菊聽信江父單位要分新公房,為了多算一個戶口,匆匆忙忙和江建軍辦了結婚證,可想不到新房子還沒到手,江父卻病故了。馮阿菊隻得下嫁到向陽一村,這是一個建於1951年的老式工人新村,人口密集,住房擁擠。江家一共就一間十四平米的房子,江母和兒子媳婦擠在一起,中間僅隔了一層薄板。阿菊心裏的委屈不言自明。好在她嫁過來不久,對門的鄰居搬走了,之後那間房間一直空著,江家便獨占了公用廚房和走廊,這樣大大緩解了江家窘況。可是,就在上星期,房管所突然帶人來看房了,馬上就要有新鄰居了,這就意味著公用廚房和走廊得把一半地方騰出來。真是雪上加霜,馮阿菊天天借故亂發脾氣,她說這麼擠的地方就不該再生一個小孩子出來受罪,江母恨不得能變成孫悟空吹出一間房子來。
一聲摔盤子的脆響把江母從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她抬頭一看,自家廚房的窗戶裏馮阿菊與江建軍正推推搡搡罵來罵去,江母趕緊奔上樓去。
“你們兩個一大早大叫大嚷的幹什麼呀?吵架不算還要砸東西,你們幹嗎老是拿我吃飯的家當出氣啊?怕家裏來不及窮啊?”江母彎腰撿起被阿菊摔碎的碗片。“這個女人,又發神經病了,為了這個碗櫥跟我搞半天,硬是不肯讓我往房間裏頭搬,我恨起來就把這個櫥劈了!”江建軍憤憤地向母親抱怨著。馮阿菊瞪著眼用手裏的盤子戳著江建軍的胸膛,“你少在這裏裝橫啊!你劈,你劈一個我看看,真劈了我倒是得另眼看你了。”
“好了好了,都別鬧了!飯都給你們買回來了,還等著我一個個的喂啊?”江母從馮阿菊手裏抓過盤子,順手把早點擺放進去,“趕緊端回去,吃完飯有力氣了再來搬也不遲。”
馮阿菊杵在那裏不肯走:“媽!咱幹嗎非得搬啊?這公用的地盤,誰家占下了就是誰的嘛。這麼大一個碗櫥往房間裏一放,屋裏連轉身都困難。反正這塊地方今天我就占定了,就是不搬!看他們能拿我這個大肚子的怎麼樣?”馮阿菊那副決絕的樣子讓江母無可奈何。“行,你、你就在這兒捍衛領土吧!真能搶下來,你就是咱們家的大功臣。”江母搖著頭走出了公用廚房。
江建英慶幸自己沒有死在半路,她終於咬著牙堅持到了上海。從41路車上下來後,再走十分鍾就可以到家了,但她卻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芬芳,媽媽要在這裏坐一坐,你先去找外婆家。從這邊一直穿過去,就能看見向陽一村的大門了,進大門後往右一拐,有一條石子路,一直走就到7號樓了,去吧,芬芳,快去吧。”江建英說完閉上了眼睛,像是要睡過去一樣。“媽,媽,你怎麼又睡啊?你別睡,你醒醒啊……媽,你是不是餓壞了?我給你拿吃的。”芬芳著急地在軍用書包裏翻找,可是一無所獲,連水壺裏麵也空空如也。江建英虛弱地睜開眼睛,她軟軟地朝芬芳揮揮手:“去,去呀,芬芳,去找外婆,找到外婆就有吃的了……”
芬芳撒開腿向著媽媽所指的方向跑去。她看到了向陽一村的大門,她跑上了那條台硌路,她在那群小調皮的歌謠中摔倒,她在他們的哄笑聲中爬起,她拚命向前跑著,她要快點找到外婆,否則媽媽會被餓死的。但那些外觀一樣的房子讓她徹底迷了路,她含著眼淚一邊跑一邊念叨著:“7號,7號,7號在哪裏啊?”
7號2樓的公用廚房中此時正上演著一出吵鬧劇,馮阿菊一手叉著腰、一手舉著個瓷盤,站在碗櫥前,一臉悍相。江建軍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互相拉扯著對方的衣領,江建軍扯著嗓子喊道:“你放不放手啊?你到底想怎麼樣啊!”小夥怒氣衝衝地回敬道:“我不想怎麼樣!讓我放手可以,你馬上去把這個碗櫥搬走,或者讓你老婆閃開,我親自動手搬。”“喲!嗬!還馬上?你們這家人夠橫的啊?”江建軍譏諷道。
新搬來的那家人其實一點都不橫,夫妻倆都是當老師的,男主人林老師長得一臉的憨厚老實相,他的妻子張老師也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兩個兒子,一個8歲,一個12歲,弟弟林越機靈調皮,哥哥林超穩重懂事。那個跟江建軍耍橫的小夥子是張老師的小弟張小武,他今天過來幫姐姐搬家,實在看不慣江家的無賴腔調,才衝上去出手的。
張老師一邊勸小武鬆手一邊跟江家講道理。“你們前兩天就答應把這塊地方騰出來的,說到就得做到,你們不能不講信用啊。”小武一臉不屑道:“姐,你別跟他們多囉嗦,這種人我見多了,跟他們這種人打交道,豎的不行,那就得來橫的!”江建軍一聽這話來勁了:“哎,大家聽聽!聽聽啊,還豎的不來來橫的,怎麼啦,仗著你們搬家人手多啊?告訴你,我們這種人在一起住了十來年了,心齊著呢,怕你一個新來的啊?”江建軍試圖把周圍觀戰的鄰居拉入己方陣營,小武徹底被他惹火了:“看你這熊樣,我還仗人多欺負你?對付你,我讓你一條胳膊、一條腿!”小武真的發力,場麵開始失控。
江母一直在屋裏不肯出來,聽到外麵的動靜越來越大,她擔心馮阿菊的肚子有什麼閃失,便急匆匆地擠進廚房。她胖胖的身子往馮阿菊跟前一擋,也耍起橫來:“誰敢在這兒鬧!我告訴你們,我兒媳婦已經八個月的身孕了!我們家可是三代單傳啊,你們誰要傷著她,我老太婆跟你們拚命!”張老師一聽害怕了:“小武,快放手!這事我們去找居委會解決。”江建軍見有人撐腰又神氣活現起來了:“哎,有種你別鬆手!咱去找公家評理去,你就這麼抓著我,敢去嗎?”兩人互相撕擰著往外走。
在樓下卸車的林老師這時被林越叫了上來,林老師一看這情形急得直擺手:“怎麼啦?你們這是怎麼啦?大家有話好好說,小武,你放手。這位阿弟,你也放手,你看你們兩個大男人摟抱在一起,這麼親熱幹什麼呀?”江建軍和小武一聽這話都像被電擊了一樣,重重甩開了對方的手臂,厭惡地互相瞪了一眼。鄰居們被林老師的幽默逗笑了,林老師受了鼓舞似的慷慨陳詞起來:“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呢,就是為這塊巴掌大點兒的一塊地方嗎?至於嗎?咱們現在是鄰居了,以後就應該像一家人一樣啊,一家人會為了這麼塊地方動手嗎?啊?不會吧。這位阿弟、阿妹、阿姨,我在這兒跟你們先道個歉,是我們的覺悟還不夠高。你們不願把這個櫥搬走,肯定有你們的難處,那就放在這兒好了,一家人嘛,不礙事的。”
張老師一掃斯文激動地跳了起來:“喂,林興民,你什麼意思啊?你怎麼能自說自話呢?我們這麼多東西放哪兒去?”林老師把張老師拉到一邊耳語:“算了,算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張老師惱怒道:“你退一步,人家就會得寸進尺,明擺著就是小市民……”林老師趕緊捂住張老師的嘴:“算了算了,張老師,你就聽我這一次算了。林超,你跟媽媽快回房間收拾去,林越,你和舅舅快去把車上的東西搬下來,這兒我來弄。”林老師說著連哄帶求地把張老師和林超推了出去。他轉過身,對著江家的人不停地點頭哈腰:“不好意思,阿婆,別生氣了阿弟,不好意思啊。以後咱們兩家就是一家人了……”馮阿菊白了林老師一眼搶白道:“哎喲,我們可高攀不起啊,我們是小市民,你們可是知識分子、文明人呐。”林老師陪著笑臉:“這位阿妹,你就別挖苦我們了,都是話趕話鬧的,消消氣、快消消氣,就快要當媽媽了,你可不能動氣啊。”馮阿菊撿了個大便宜,心情不錯地走出了廚房。
張老師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本來,今天該是她最快樂的一天,丈夫終於從外地被調回上海工作,結束了多年的夫妻分居生活,而且還從單位分到了這處房子,盡管廚房和衛生還都是公用的,但麵積比原先的房子整整多了六個平方,這六個平方足以放上兩個書架和兩個書桌了,夫妻兩個人能在一起看書備課批改作業,這是多美的事啊!可想不到美好生活還沒開始,竟先碰到這麼一檔子窩囊事來,她忍不住對著林超發起牢騷來了:“我最恨那些不講道理反而有理的人,還有你爸這種不講原則到處和稀泥的人!你說碰到這種胡攪蠻纏的小市民,以後的日子怎麼辦呀。”張老師深深地吸了口氣,還沒等她把這口氣歎出去,便聽到身後傳來馮阿菊尖利的聲音:“喂!站住!幹什麼呢?”張老師和林超嚇了一跳,扭頭一看,隻見馮阿菊正怒目圓睜指著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姑娘大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