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殉尋 (3)尋
若幹年後,我終於回到了家鄉。
月兒此刻已是我的妻子,我們同那些牧羊的村民,坐在這已經幹涸的藍河之上,聽他們講一些故事,這時迎麵看見一個女人挑著擔子顫巍巍地向我們走來。
“要買酒喝嗎?五塊錢一筒。”她問我,從挑筐裏拿出來半尺來長的插了楔子的一截竹筒。
“這是什麼酒?”
“苞穀酒。”
“也沒什麼稀奇。”
“不,稀奇,這苞穀酒是竹子味道的,不辣、不嗆、還不澀,入口很綿的。”
她極力推介道。
“釀好後灌進正在生長的竹子中,半年後砍了竹子拿出來,直接喝。呶,就在對麵。”她順手一指。
“先生,你可以先嚐,不好喝不要錢。噢,對了,還可以去竹林免費參觀呢,天然的大酒窖,很了不得的。”
“竹林?是對麵原來的蘆葦地嗎?”
“嗯,是的,幾十畝蘆葦地全部種了竹子……對了,你是,你是那個水家的大孫子。”她認出來了我。
“我是稻花。”
“嗯?”
“張寡婦家的,稻花啊。”她興奮起來。“我媽也歿了。”她笑起來,居然說定很輕鬆,一排牙齒露在外麵,和整個臉對比起來,黑白分明。
她坐下來,熱情地與我攀談,告訴我:她們母女為剛分的地能多出半犁溝,半夜裏就偷偷去挪界石,結果被剛澆水回來的鄰居發現了。地剛到自己手裏,人們疼得跟孫子一樣,一分一毫那是堅決不讓的,所以扯開來罵了幾句,話也罵得難聽,結果母親就回家教唆了女婿和人家打鬥。後來,女婿被人家一鋤頭下去砍死了,母親也吊死了自己。
“我現在就住在坡上的林地裏,往後回來找酒喝就來找我。”
她說完這句客氣話,又走了,來去都像一陣風,嘴巴利索,手腳麻利,很像她的母親。
後坡的林地曾是水青住過的地方。
還有我奶奶的墳也在那裏。
現在遠遠望去,坡上早已不是當日的林濤陣陣,倒是紅牆綠瓦,蓋滿了房子,擠滿了煙火。
我想她們是不會再感到孤單了。
可蘆葦地我的父親呢?
我想,他同樣也不會孤單,有那麼多的酒喝!
遠處的高樓,已經無法複演曾經的嫋嫋炊煙;所剩無幾的土地,再也不種莊稼;放羊的村民皮膚皙白,保持著那些神秘的古老做派,休息時,仍然喜歡拍著膝蓋,敲著瓦片,唱那些流離的歌。
我和小月在這萎靡的歌聲裏,漫步在過去的雲煙中,久久不能言語。
而這時我意外地發現,我奶奶正騎在家門口那棵不同時刻停棲過不同隻貓頭鷹的榆樹上,樹下歪著她的一隻水藍色繡花的舊布鞋,樹上則站著我的那隻已經胖了很多的貘。
我奶奶夏雲仙就這樣“嘻嘻”笑著,把那塊張寡婦曾經拿走的白肉掛在頭頂斜下來的一個枝杈上。
春末的榆樹,密密生著淡綠的葉子,鼓著肚子的錢吊子垂在枝杈上,在潮濕的空氣中,招著小手,仿佛在向大地討要曾經許諾給它的諾言,理直而氣壯。
我奶奶劈腿騎在樹上,頭頂著最後一抹晚霞,望著遠處的生機勃勃的莊稼和刷著白粉的一排排房子,流水從腳下緩緩滑過,仿佛冬天就在昨日還結著冰,今天卻一下子卻從冰層中掙紮出來,去觸摸、追趕這春天的火焰。
我奶奶死死盯著這條往日總是奔騰現今卻變得安分許多的河流,直盯向它長龍一樣的尾巴。
無法逾越的空曠,承載了她長久以來橫亙在內心深處的東西——那些日複一日折磨著她的土地、名望、存在感,現在,這些往日裏看似高不可攀的東西正在河流裏歡快的奔騰,隨著河流的急喘而上下起伏,延綿不斷。
我奶奶盯了許久,一使勁兒,拋過去那條掛在樹上的2斤白肉。
一道油膩膩的白色弧線劃過,她覺得頭頂拋過了一條七彩彩虹,忍不住眯起眼睛,心下欣喜地想,離得這樣近的彩虹,莫不是那芒果城裏的彩虹?
我奶奶在想象,這2斤白肉如果能在幾十年前那個饑餓的隻剩下褲腰帶的時光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