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序
(節選)鄭振鐸聖陶集他最近二年來所作的童話編成一集,把末後一篇的篇名《稻草人》作為全集的名稱。他要我作一首序文。我是很喜歡讀聖陶的童話的,而且對於他的童話久已想說幾句話,現在就乘這機會在此寫幾個字;不能算是《稻草人》的介紹,不過略述自己的感想而已。
丹麥的童話作家安徒生曾說,“人生是最美麗的童話。”這句話,在將來“地國”的樂園實現時,也許是確實的。但在現代的人間,這句話至少有兩重錯誤:第一,現代的人生是最足使人傷感的悲劇,而不是最美麗的童話;第二,最美麗的人生即在童話裏也不容易找到。
現代的人受到種種的壓迫與苦悶,強者呼號著反抗,弱者隻能絕望地微喟。有許多不自覺的人,像綠草一樣,春而遍野,秋而枯死,沒有思想,也不去思想;還有許多人住在白石的宮裏,夏天到海濱去看蕩漾的碧波,冬天坐在窗前看飛舞的白雪,或則在夕陽最後的淡光中,徘徊於叢樹深密流泉激濺的幽境裏,或則當暮春與清秋的佳時,弄棹於遠山四圍塔影映水的綠湖上;他們都可算是幸福的人。
他們正如一幅最美麗的畫圖,誰會見了這幅畫圖而不留戀呢?然而這不過是一幅畫圖而已。在真實的人生裏,雖也時時現出這些景象,但隻是一瞬間的幻覺;而它的背景,不是一片荒涼的沙漠,便是灰暗的波濤洶湧的海洋,所以一切不自覺者與快樂者實際上與一切悲哀者一樣,都不過是沙漠中隻身旅行、海洋中隨波逐浪的小動物而已。如果拿了一具大顯微鏡,把人生仔細觀察一下,便立刻現出克裏卜萊·克拉卜萊老人在一滴溝水裏所見的可怕現象:
所有幾千個在這水裏的小鬼都跳來跳去,互相吞食,或則彼此互相撕裂,成為片片。……這景象如一個城市,人民狂暴地跑著,打著,競爭著,撕裂著,吞食著。在底下的想往上麵爬,乘著機會爬在上麵的卻又被壓下了。有一個鬼看見別個鬼的一條腿比他長,便把它折下來。還有一個鬼生一個小瘤在耳邊。他們便想把它取下來,四麵拉著他,就此把他吃掉了。隻有一個小女兒沉靜地坐著,她所求的不過是和平與安寧,但別的鬼不願意,推著她向前,打她,撕她,又把她吃掉了。
正如那向這顯微鏡看著的無名的魔術家所說的,“這實是一個大都市的情況”。
或者更可以加一句,“這便是人生”。
如果更深邃地向人生的各方麵看去,則幾乎無處不現出悲慘的現象。如聖陶在《克宜的經曆》裏所說的:在商店裏,在醫院裏,在戲館裏,所有的人都是皮包骨頭,臉上沒有血色,他們腿腳又細又小,就像雞的爪子;或如他在《畫眉》裏所說的:有腿的人卻要別人拉著,拉車的人汗直往下滴,背上熱氣騰騰,像剛揭開蓋的蒸籠,幾個滿身油膩的人終日在沸油的鍋子旁為了客人的吩咐而作工,唱歌的女孩子臉漲紅了,在迸出高頂的聲音的時候,眉皺了好幾回,眉上麵的青筋也漲粗了,她也是為了他人唱的。雖然聖陶曾讚頌田野的美麗與多趣,然而他的田野是“將來的田野”。現在的田野卻如《稻草人》裏所寫的一樣,也是無時無處不現出可悲的事實。
所謂“美麗的童話的人生”在哪裏可以找到呢?現代的人世間,哪裏可以實現“美麗的童話的人生”呢?
恐怕那種美麗的幸福的生活隻在最少數的童話裏才能有吧。而那種最少數的美麗的生活,在童話裏所表現的,也並不存在於人世間,卻存在於蟲的世界、花的世界裏。至於一切童話裏所表現的“人”的生活,仍多冷酷而悲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