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事出有因(1 / 3)

第一章 1事出有因

臨河市的老百姓,在事後傳播、演義、分析這段糾葛時,都要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先說出“事出有因”四個字。說這話時,表情往往是嚴肅和略不耐煩兼而有之。嚴肅彰顯的是深邃,略不耐煩除了強化前麵的感情色彩外,更給人一種見多識廣的智者感覺。這種表情,使得所有初次到臨河的人,都不能不肅然起敬,感歎這塊土地曆史的久遠和厚重,不愧曾經是“大地方”,人的素質就是不一樣。不說別的,光地氣就在那兒擺著呢。

“事”指的是前不久在省城那場同學聚會。畢業後分到國家環保總局的同學錢明軍,以副司長身份到南方考察,回來時路過北方省,大約是剛提起來心情不錯,臨時決定停留一天,和老同學們聚聚。瑞雪公司董事長林若誠和臨河市長劉沉,加上劉沉的妻子市教育局長沈娜,四個人特別投緣,打得火熱,被同學們戲稱為北方大學的“四人幫”。錢明軍有如此大的興致,也多半是衝這三個人。因為是棋友,在校時臭味相投,或者是覺得他有這個號召力,電話是打給林若誠的。林若誠打電話到省城的友誼飯店訂好台後,第一個通知的就是劉沉。

劉沉半天沒有說話,接下來口味淡淡地說:“明軍這小子,也提司長了。”

也是玩笑話,林若誠緊跟著接了一句:“怎麼,興你當市長,就不興人家當司長?”

沒想到,劉沉會這個態度。

“好吧,到時我盡量趕過去。”

既沒有多問一句錢明軍的情況,也沒有解釋一句萬一趕不過去的原因,更沒有再等林若誠開口,就徑自把電話給掛上了。

至此,林若誠也咂出點味兒來了,敢情劉沉是怪錢明軍沒有先通知他這個市長。劉沉是習慣了,以前其他同學類似情況,都是第一時間電話打給劉沉,劉沉再通知他出麵安排。劉沉請客,林若誠埋單,習慣成自然。都是同學,林若誠以前還真沒有朝這上麵去想過,本來就是同學情誼,再說,以他現有的經濟實力,又哪裏會將幾桌飯放在心裏。但見劉沉認了真,心裏也就有點不舒服,再說,又不是他讓錢明軍這麼做的。當下就想,把規格要抬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類似活動都要更高一些,隨即退掉了友誼飯店,改派自己的副總趙小冬專程去省城剛開張不久的外資五星級飯店——天龍大酒店,按最高標準重新安排。做完這件事,他撥通了沈娜的手機。

沈娜非常爽快地說:“行。這個明軍,一張油嘴,幾年沒見了,怪想的。”

林若誠想沈娜要問一聲劉沉的,沒想到,沈娜提都沒提。

“到時你來接我,咱們一起走。”

老同學相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時間很快在問候和玩笑聲中滑了過去。雖然除錢明軍外,大家同在北方,畢竟各忙各的,也不是隨時都能見麵的,酒足飯飽之後,三三兩兩地湊成一團,開始聊起更體己一些的話題,也有的到處走走轉轉,驚歎於酒店的金碧輝煌和林若誠的出手大方。餐桌上,隻剩下了錢明軍、沈娜和林若誠三個人。

林若誠端起酒杯,不用開口,錢明軍和沈娜也都跟著默契地端起杯子。當然,沈娜杯子裏是橙汁。林若誠和錢明軍一飲而盡,沈娜輕抿一口之後,默默給兩個人斟上。

錢明軍“毛病”又犯了,說:“多溫馨的場麵,跟回到了大學時代一樣。”

林若誠看了身邊的沈娜一眼,說:“明軍,你喝醉了。”

錢明軍伸手一拍桌子:“喝醉?如果醉了,就該罵你是渾蛋了。”

“我招你了?”林若誠目光痛苦地閃爍了一下,旋即黯淡下來,掩飾地拿起筷子去夾菜。

錢明軍奪過筷子,“啪”地一下放到桌上。

“你別跟我裝蒜!你跟我感歎過多少次,今生,有沈娜斟酒,夫複何求?怎麼走著走著,你把我們的沈娜給走丟了,不是混蛋是什麼?”

有幾個同學在笑望著這裏,林若成知道現在不是單純的校園時代,話會越傳越多,不能扯遠了,勉強笑著說:“沈娜是我們的校花,誰心裏沒撥過小算盤?但得說人家有眼光,現在是市長夫人,不比選我們哪個強。”

那幾個同學知道他們在開玩笑鬥嘴,把臉扭過去繼續自己的話題。

沈娜默默地給自己斟上一杯白酒,端了起來。

“來,咱們三個,碰這最後一杯。”

“沈娜,你什麼時候學會喝白酒了?”錢明軍備感榮幸的樣子。

“今天晚上。”沈娜一口喝了進去,旋即輕聲咳嗽起來。

這時,趙小冬走過來。

“林總,合影都準備好了,就在一樓大廳。”

林若誠望了沈娜一眼,站起來,大聲招呼:“走,大家一塊合個影,日後好拿著這上北京,賴錢明軍的飯去。”

大家嚷嚷著下去站好,攝影師就要摁下快門時,劉沉和秘書韓輝匆匆走了進來,邊道歉邊挨個和大家點頭握手。

錢明軍:“劉沉,等一會兒再接見大家,不然攝影師該等急了。”

劉沉一邊答應著,一邊眼睛的餘光朝中間的位置瞄,有兩個來自臨河的同學看出了意思,想讓出來。

沈娜:“都別動,同學聚會,用不著這麼俗氣。”

劉沉隻好走到邊上,照片洗出來,臉上的笑容僵僵的,一看就是強擠出來的。

韓輝出來埋怨趙小冬道:“劉市長什麼時候合影站在邊上過,你們怎麼安排的?”

劉沉來晚,並不像他後來解釋的那樣,是省委領導要聽臨河的工作彙報,而是去嶽父沈均家給耽擱的。

推門進去,書房的門大開著,沈均正立在書案前運氣哩。像所有人到一定年紀,都要想方設法給自己尋找一種愛好,否則,身體的健康就無可寄托一樣,沈均鎖定的是書法。他小時候,跟教私塾的父親下過這方麵的功夫,七八歲時就能揮毫給左鄰右舍寫對聯,可說是紮有一定的根基。近年又跟省書畫名家東方旭交上了朋友,東方老是個氣功迷,認為氣功講究運氣,書法講究一氣嗬成,二者在高境界上是相通的。或者說堅定不移地認為,欲練書法,必先氣功。受東方旭的影響,沈均在揮毫潑墨之前,也要先來一段“過門”。書案有點學張大千,大得像張乒乓球案,上麵早鋪好了宣紙,擺好了筆墨。劉沉不僅是他的女婿,還在他的手下幹過,知道他的脾氣,這時候開口,等於壞了他的情緒,壞了情緒就等於壞了一張可能的精品,要是連這點事都省不過來,他劉沉十多年省機關的工作生涯,也就等於白磨練了。他回身坐到客廳的沙發上,點上煙,耐心地等沈均把氣貫通。終於,沈均長吐一口氣,猛然拿起桌上的筆,濃墨飽蘸,“刷刷”一氣嗬成,落好款,用印的時候給劉沉打了招呼。

“進來吧。”

劉沉真的是很佩服自己的泰山大人,明明打進來,沒見他瞥過一次眼,就知道自己進來了。

“這幅字,走的時候帶上。”

劉沉留心去看,“神定”兩個字寫得瀟灑飄逸,氣定神閑,確有林下之風。看來,剛才的氣是沒有白運的。

兩人走到客廳,保姆張媽把泡好的紅茶和一小碟生花生米擺在了沈均麵前。沈均喜歡紅茶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吃生花生米卻是最近幾年的事,是聽一個過去給中央領導把過脈的老中醫的話,每天晚上不多不少,七粒。張媽小五十的人,在沈家有十多年的日子了,對沈家每個人的生活習慣知根知底呢。

“沈娜呢,怎麼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她今天有個同學聚會。”劉沉知道,沈均就在這件事上沉不住氣,果然。

劉沉和沈娜能走到一起,與沈均“做工作”是分不開的。他中年喪妻,為了不使女兒受委屈,拒絕了無數人牽線搭橋的好心好意,一直沒有再娶,說視沈娜為掌上明珠,一點都不為過。劉沉在學校學的是理科,偏偏喜歡文,分到政府機關一點都不覺得專業不對口有什麼遺憾,相反,適宜的環境,反倒把他“文”的潛能給一下子激發出來,憑借瀟灑的文筆,很快在人才濟濟的省府辦公廳嶄露頭角而被沈均看中。當即讓人事處把劉沉的檔案調了出來,得知劉沉和女兒是同學後,就忍不住出麵把劉沉約到了家裏。沈娜出於對父親的敬重,也很快答應了這件事。但兩人結婚後,感情一直像溫吞水一樣,不冷不熱,結婚這麼多年,也沒有要孩子。沈均多次問,沈娜總是搖頭,不願意多言。女兒畢竟是成年人了,有了自己獨立的思想,不好過分追問,但終究是不放心。劉沉的市長任命宣布後,回到家裏,問沈均自己下去後該注意些什麼,沈均把該說的話說過後,提出來叫沈娜跟他一起到臨河去工作。就像從小習慣聽父親的話一樣,這次沈娜同樣沒說什麼。沈娜是省教育廳基礎教育處的副處長,到臨河當教育局長,由副處變正處。中國官場慣例,從上級機關下派,又是從省城下到地市,提升一職是約定俗成的事,正常。

說完沈娜,是一段很長時間的沉默。劉沉是賭著氣來的,他任市長已經滿三年,在任市長的第二年,市委書記王定一平調到外市,據說走得滿心不情願,他順理成章地開始代書記兼市長,轉眼一年多的時間了,原想免掉“代”字順理成章,誰知,省委突然下文讓省計委常務副主任白向偉下來任市委書記。他當然想問個清楚,否則,沒個什麼辦法能把氣理順。他知道,送他字也好,問沈娜也好,都是沈均鋪墊的“過門”。劉沉的性格也是執拗的,他覺得沈均太過於自私,如果說以前說話是搞特殊,不方便,這次就是眼睜睜看著自己讓別人涮了。

沈均清楚劉沉沉默的意思,起身踱著。劉沉和沈娜兩人全到了臨河,家也自然就安在了那兒。對這一點,沈均也是支持的,年輕人嘛,對工作就要有一種破釜沉舟的闖勁和拚勁兒,過分迷戀舒適的生活,就會把自己身上的銳氣給泡軟泡化掉。有些年輕幹部,為了曲線提升,千方百計跑下派,下派了又迷戀省城的安樂窩,不到星期五,心早早就又飛了回來,成為兩頭掛的幹部,不算來回車送車接的經濟賬,基層工作千頭萬緒,許多意外事件的發生,哪裏管你是什麼星期六星期天?真有了事,大家又急著找不到人請示。對這種現象,他在省幹部工作會上,多次提出過批評。動員沈娜下去,除擔心怕長久分離,冷淡了他們本就溫吞水一樣的夫妻感情外,不願被人說也是一個原因。跟著沈均的腳步轉動,劉沉看到,家裏的擺設依舊,牆上,除下一幅沈均和妻子的合影外,全部是沈均自己的書法作品。

沈均終於停下了腳步,說:“是我向肖書記推薦的白向偉。”

省委書記肖光是從外省調來的,和沈均是校友,早兩屆,貨真價實的學兄。雖說在校時相互並不認識,但有這層基礎在,明麵上不說,心裏比一般人是要靠近許多的。實際上,肖光來到北方後,在工作上對沈均一直也是信任和倚重的,沈均說話的分量不言而喻,也越是因為這,劉沉心裏越有氣。

“爸是信不過我。”

“我是信不過你做的事。”

“我做的事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