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探宮闈呂端書“大漸”據皇城閹
突然而至的狂風暴雨嚇煞了太宗皇帝。這轉瞬即至的京城大劫急令他懷疑朝廷的大政有失,大臣的道德淪喪。不然,皇天的懲戒,地府的警示何至於此?但他轉念一想:冤魂作祟、厲鬼為孽又何嚐不可?於是,他急下旨召來了司天監,還沒問出個所以然,就有太監稟報:皇宮門口的廣場上天墜三尺大魚,圍觀者甚眾,如何處置?他聞言頓時大驚失色,亂了方寸,始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司天監。司天監說:魚龍一族,理當厚葬。於是太宗當即傳旨:金棺殮葬相國寺,立石以記時況。傳旨的太監方出殿門,就到了申時正牌,全體中官太監向皇太子參賀稱臣的大典將在崇政殿舉行。太宗同呂端說定了是要駕臨的。便慌忙起駕,去了崇政殿。
參賀稱臣大典由呂端主持。王繼恩以下九百九十九名中官太監向皇太子宣誓稱臣完畢以後,太宗步出崇政殿,身體虛弱委頓得已是難以支持了,便慌忙起駕去了正陽宮。誰也沒有想到,從這時起,太宗皇帝再也沒有站起來過——閱章視事先是在病榻之上,此後病勢漸重,便很少接見朝臣了,大臣有軍國急務,須事先請旨呈奏,沒有皇後懿旨,一概不得進宮麵君。
至道三年二月望日,宰相呂端是第五次請求麵君。前四次均不得入。這次,他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定要見到皇上!此前他曾兩次進宮探望,在皇上的病榻前,隻有李皇後和漢王元佐,卻不見皇太子侍駕左右。此等蹊蹺情景,著實令他生疑。這次若能進宮見駕,他除了用眼睛看,更多的還要用心去想,皇上病榻前若仍不見皇太子的身影,情況就更糟了。他在宮門外正邊想心事邊等待遞帖子的結果,就聽周懷政高喊一聲道:“皇後懿旨,當朝宰相呂端,速於正陽宮覲見!”
“老臣呂端遵旨!”他撩袍舉笏伏地跪拜答應一聲,起身向內宮走去。走在他側前方的周懷政,是一位很能體諒人的青年太監。聽到他噓噓的喘氣聲,立即駐步回首,報以歉意的微笑:“呂大人您悠著性兒走。方才,奴才步疾了點兒,想必把大人您累著了。”
“不,不!”他謙恭地否認說道,“是老朽身子骨不中用了。”他緊趕幾步,同周懷政站了個麵對麵,見周圍無人,便從袖間掏出個銀元寶,向周懷政手間塞去。
“這……”周懷政愣怔一下,後退一步,沒敢接銀子,兩眼不住地左右打望著:“奴才就是吃了豹子膽,亦不敢……”
呂端走近前一步硬是將銀子塞給了他,說道:“老朽早聽說了,你哥哥新喪,令堂六十多歲又臥病在床,急需診治就醫。你是位孝子,正多方籌資為老母治病。這區區幾兩銀子,權作你床前盡孝的用度。”
頓時之間,周懷政的眼眶裏盈滿了淚水,覷覷左右無人才把銀子收下。
他們又繼續順著甬道前進。周懷政仍在稍前一步的斜前方引道,呂端仍在稍後一步的側後方跟隨,但此刻他們之間的感情卻大別於從前了。如果說此前周懷政是一條深秋的小溪,那麼如今的呂端便是一道滔滔的溫熱潛流,潛流悄悄地將溫熱注進了小溪,頓令寒涼透心兒的清冽小溪,變成了可供沐浴爽身的暖流。
“皇上的龍體,近來還好嗎?”趁不為人注意的時候,呂端輕聲試探著問。
沒有回聲。但在呂端的眼睛裏,周懷政不是沒有聽見,那對回首間驀然陰鬱了的亮眸,以及那張搖首間流露著悒悒沮喪的年輕麵孔,似乎都在無聲地證實著他的判斷:皇上病篤。
“近日以來,幾位皇子親王都進宮探視過皇上嗎?”又行出一段路,呂端幹咳兩聲,又壓低聲音問。
“那要聽皇後的懿旨。”周懷政的目光向前麵掃出一個扇麵,然後將右手五指橫在鼻下嘴上,擋住聲音前去的方向,這才頭也不回地輕聲說。
周懷政的聲音很低,但它對呂端來說,無異於晴空一聲炸雷,立刻令他毛發倒豎,血液斷流。他心想:難怪皇太子不在皇上身邊,原來皇子們進宮尚需皇後懿旨……他們於不知不覺間過前宮穿後苑進入了後宮。正陽宮居後宮正中,是一爿坐北朝南的獨立院落,內中北向為正殿,正殿兩側左為皇後的寢宮,右為陪殿,院子左右兩廂為宮女太監們的起居室。宮門左右兩側各有向外開門的耳房,分別由侍衛太監和值事太監把守。近年來,由於皇上常居這裏,這裏的戒備就更加森嚴了。不僅兩耳房裏配有內侍司的太監枕戈待旦,就連院牆外麵,亦有大內高手晝夜巡邏遊弋拱衛。
周懷政引呂端來到正陽宮門外,還像以前一樣叫呂端在門外等候,他自己進宮先去通報。就在這等候的當口,呂端發現拱衛正陽宮的太監當中,竟然沒有一張他熟悉的麵孔。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打一個寒噤,更加意識到了情勢的嚴重。但時間沒容他深想,隨著周懷政的一聲宣呼,他跟隨周懷政過院落上台階,微側著高大的身軀,撩簾兒邁進了正殿。於旋目之間,他看到正殿北向居中的病榻上,太宗皇帝仰靠在大迎枕上,蠟黃的麵孔上,似乎還凝聚著慘然的笑容。他惶惶向病榻跪下,胸間驀然湧上一股悲涼。
“老愛卿請起!”一個虛弱低沉的聲音,從頭頂飄來,“賜……座!”
他“謝恩”而起,在病榻的左側一個杌子上坐下來。見太宗形若枯槁,麵若黃紙,原來方正的“國”字臉,如今是一張由顴骨、額骨和嘴巴骨三點支起的皺癟黃麵皮;原本高大魁梧的身軀,如今猶若塌了架的房屋,龜縮成了幹癟的一團,盡管是用錦被覆蓋著,依然顯得那麼萎縮瘦小……他本來是有很多話要對太宗說的。近一月來發生了許多軍國要事,他是多麼希望講給太宗聽,希望太宗即刻作出定奪啊!可是,他一睹太宗的形容,滿腹的話語便盡為滔滔湧來的憂慮與感傷淹沒了。他強忍著悲痛,正欲說幾句安慰話,就聽一個低沉微弱且蒼老的聲音,又飄忽隱約傳來:
“朕……虧得呂愛卿方正持重,統籌全局,不辭辛苦。不然……”
突然,太宗弱似遊絲一般的聲音為急促可怕的喘咳所代替。幾位宮女一擁而上,端痰盂、捶背、遞水,經過好一陣兒折騰,太宗才止住喘咳,漸複了平靜。
“老臣位極人臣,理當如此。”呂端起身打發太宗躺平了,複又坐下說道,“皇上您隻管靜心歇息,等萬歲爺龍體轉安了,賜老臣多休息幾日,就把微臣現在的辛苦,全補回來了!”
太宗聞言,臉上現出幾絲慘然的苦笑,睜開眼睛欲言,大概是力不能支,又無奈地合上了眼睛。呂端知道給他的時間有限,便急轉話鋒試探道:“皇太子署理開封府事,整日裏昏天黑地地忙,恐怕還沒有進宮探視過皇上吧?”
太宗眼神裏透出濃濃的恍惚與迷惘來。他移目看著身邊眾多的宮女和太監:“皇太子他……進宮探視過朕麼?”
宮女、太監們麵麵相覷,均是一副尷尬狀。正值此時,隻見正殿側門門簾兒一撩,李皇後在四個宮女的引導下,姍姍來到病榻前。呂端忙起身叩拜。隻聽李皇後說道:“呂老宰相請起來吧,本宮本不想打斷你們君臣的談話,隻因皇上的龍體剛有起色,不宜久坐,更不宜多言。所以,本宮就不得不下逐客令了。我想呂相不會怪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