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事呀?”
“哦,沒什麼事,看你尊貴得很,隨便問問。”
“沒事,便逛去!”那人不耐煩地說道,他顯然覺得這個年輕人太莫名其妙了。圖海見康熙變了顏色,忙上前說道:“這是我家主子龍少爺,請教尊姓大名,無非是想結交朋友……”
“李明山!”那人說著挺了挺脖子,那神氣派頭像一把剛擦亮的小銅壺。
“方才進去那個人你認識嗎?”康熙早見他注目周培公,又別轉了臉,知道他一定認識周培公,故意問道。
“認識,怎麼不認識呢?”李明山滿臉譏諷挖苦神色,“法華寺會文座首名士嘛,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河圖洛書、奇門遁甲、經史子集無一不通,無一不曉,而且談鋒逼人,詞驚四座——可惜是個檀香木馬桶!”
“怎麼說呢?”康熙笑問。
“——可惜了材料兒。”會文時,李明山受過周培公的揶揄,此時他誌得氣揚,盡情嘲弄,“蕭何、張良的文韜武略,蘇秦、張儀的舌辯之才也隻好到東菁裏使去,後年再考,要逢上我當了他的房師,那才叫現世現報呢!”說罷開心地大笑起來。
“你未必能當他的房師。”康熙幹笑一聲道,“你能不能選出來還在兩可呢!”
“我肯定能。”李明山道,“明相親口許了我的——你多半也是一個名落孫山的人,幹熱眼紅?”
康熙聽了冷笑道:“我說話一向刻毒,不管你花多少錢,鑽了誰的門路,我說你發跡不了便發跡不了——你印堂暗,眼發烏,一臉晦氣,說不定連這個進士也會丟掉!”說完,便對圖海道:“咱們瞧瞧那個鈍秀才去!”他原來隻是同情周培公窮愁潦倒,不失君子風度,聽李明山這番介紹,倒要認真瞧瞧了。
周培公轉到後院,抬頭看日頭,已過午時,聽得上房中人聲鼎沸,仿佛是在吟詩做詞,湊到窗欞前瞧時,是幾個鹽商和京師香山詩社的鬥方名士正在扶,旁邊一張桌子上擺著一段綢緞並二百兩謝神銀子。他剛要推門進去,卻被一個長隨打扮的人攔住了:“你先生是誰?這裏是劉丙辰老爺的包房,請了當地名流大家……”言猶未畢,周培公早雙手一推,“嘩”的一聲雙門大開,大踏步走了進去,團團一揖問道:“哪位是劉丙辰老先生?”
正在扶的名士不禁愕然。當中坐著的一位六十多歲的山羊胡子老者欠欠身子問道:“老朽就是劉丙辰,足下何人,到此何事?”
“某乃鄂中窮士周培公!”周培公一拱手,春風滿麵地笑道,“少習扶,今見此地賓客滿座求神降壇,不覺技癢前來湊個熱鬧。”幾個名士一見他這副寒酸模樣,便以為是來打抽豐的,搖著扇子愛理不理。倒是鹽商們見周培公雖衣衫破舊,卻氣宇軒昂,不敢怠慢。劉丙辰忙將手一讓,笑道:“既來了便是有緣。這裏沙盤架俱全,誰請的神仙多,銀子便是誰的——這會兒正請不來仙呢!”
“請不來神仙降壇是符書不靈,符書不靈是心不誠。”周培公一笑,扭頭看了一眼剛進來的康熙和圖海,繼續說道,“請諸位把心靜一靜,待我多請幾位神仙降壇!”說罷,大步至神壇前,深深一躬,直起身揮筆一畫,端端正正寫了個“一”字,舉在手裏道:“子曰吾道一以貫之,此符專請文人學士,諸位好眼福,今日可以看到幾首好詩詞了!”一邊說,便將符燒化了,在架前扶了。隻見那筆略一停,接著如飛般在沙盤上畫道:
寒江孤舟臥笛橫,潦水夾岸蘆花明。不向青雲覓金紫,卻來白沙尋幽靜。無情芳草無情碧,著意雲樹著意青。奈何老艄耳方聵,前舷不聞後聲鳴。
“好!”眾人不禁轟然喝彩,卻見木筆又批道:
吾乃康對山是也!
康對山原是前明弘治年間狀元,文名傾動一時,周培公這個寒儒竟一下子搬出這麼個大人物。鹽商名士不禁肅然起敬,一齊伏地跪下,祈禱道:“殿元詞華風采,已見一斑,求窺全豹。”
周培公不動聲色,那筆又疾書道:
予舊作已有半數遺忘,有揚州新樂府三首奉獻,請正之。
幾個鹽商不禁驚訝,五個香山名士拿腔作勢請了半天仙,統共才做出兩首來。此人請來的康對山,竟肯如此賞臉!正讚歎間,那筆又大動起來:
借神債,望神拜,財神許我千金拜。不作閑官不作賈,買得雛兒作歌舞。雛兒歌一曲,黃金堆滿屋。雛兒舞一回,蜀錦高於台!紅燭搖搖春夜短,傾盡千家萬家產。傾財破產莫愁苦,自有財神作債主!
寫至此,木筆略一停。眾名士忙得亂竄,爭硯奪筆撫紙磨墨,一句一句地照著往下抄。
周培公仰著臉輕輕歎息一聲,卻沒言語。諸名士齊聲讚歎,摘句引章地評介;鹽商們有的拍手相和,有的見周培公累了,便捧茶過來。康熙已是看呆了,見神桌上有個瓦和尚端然趺坐,便指著道:“請仙以此品作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