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鳳凰巢和鳳還巢
鳳凰巢和鳳還巢——另一個王熙鳳
她可以一巴掌將丫環的臉打得紫漲起來;她可以用膝蓋下墊碎磁瓦子的“文明”刑罰整治“不便擅加拷打”的太太房裏的人;她可以聲色俱厲地訓斥比她長一輩的趙姨娘,滿不在乎地排揎婆婆邢夫人手下的家奴;她可以為三千兩銀子心安理得地斷送兩個年輕的生命……“一萬個心眼子”加上一副如簧之舌;“一盆火”加上“一把刀”;光豔誘人的軀殼中糅合著一個殘酷無情的靈魂;外具“三春之桃”“九秋之菊”的姿容,內秉風雷霜雪之性。有才有識有膽而又劣跡斑斑——王熙鳳——這不朽的藝術形象所打在億萬讀者心中的這些烙印,大約是一直要保留到地球停止轉動那一天的罷。
然而,還是這同一個王照鳳,有時卻又有另一副模樣:丫環傻大姐在大觀園中拾到一個五彩繡香囊,輾轉到了王夫人手中,王夫人誤以為是鳳姐的物件,氣急敗壞地找上門來,正在病中的王熙鳳聽到這種指責,像被電擊了一下,突然改變了容顏:
鳳姐聽說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麵皮。便依炕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我並無這樣的東西。但其中還要求太太細詳其理……”
是什麼魔鬼嚇紫了她的麵頰,唬軟了她的膝蓋,驚起了她沉重的病軀呢?
理,以“理”治天下的“理”。這封建社會末期至高無上的思想統治武器,是比法律更厲害一千倍的東西。用李贄的話說,就是“死於法者,猶有人惜;死於理者,誰其憐之?”因此,連鳳姐這個機鋒可怕的領袖,膽大妄為的班頭,麵對這繡著“妖精”的小小香袋兒也恐懼得發抖。
那麼,難道是一個軟弱的王熙鳳、一個善良的王熙鳳、一個被壓迫的王熙鳳麼?這多麼可笑,誰能相信呢?但這確是王熙鳳的另一麵。如果我們不肯公式化地理解紛繁複雜的社會矛盾和階級鬥爭,不肯臉譜化地觀察一個被迷人的藝術手段活化了的典型的話。尋覓此路,也許可以找到紅樓迷宮中這隻鳳凰的故巢,也許可以查知它將飛向何方。
一善耶?惡耶?抑善惡兼而有之耶?
在王熙鳳的麵前,是一桌無從避席的人肉筵宴。人們在“親親”中莞爾微笑,在“尊尊”中互相宰割。作為一個大家小姐出身的貴婦人,鳳姐自小就在這種環境中長大。就她的身份地位和她所處的實際境遇看,她除了吃人或被比她更厲害、更高明的人吃掉外,也實在找不出第三條道路。
在《石頭記》中,被王熙鳳“吃”掉的人計有賈瑞、尤二姐、金哥“夫婦”以及與其命運類似的若幹人。我想,粗略地對這幾個“案例”進行一下研究,對認識王熙鳳形象的真麵目是有所裨益的。
賈瑞之死,多有論者以為,瑞固不堪,但鳳姐行事未免過分狠毒。這真是天大冤枉!
1.花園邂逅,賈瑞主動調戲鳳姐,被她機智地躲過;
2.其後,賈瑞多次登門,意圖勾引。王熙風巧施計謀,用“失約”的行動告誡對方,“令其知改”;
3.但賈瑞並不“知改”,反又再登門,王熙鳳為擺脫糾纏,設計薄懲;
4.賈瑞終不悔悟,自戕自害而死。
就此全過程,請問鳳姐有什麼責任呢?以封建的乃至於資產階級的倫理道德,固可謂仁至義盡;即作一案審理,賈瑞之父告到今日的南京人民法院,又其奈鳳姐何?
認為王熙鳳手段過於毒辣,這是戴著二十世紀的眼鏡看十八世紀的現實。怎麼才能“不毒辣”?我們現代人是有辦法的,可以告訴他“我是有夫之婦,不能也不愛您,您收收心吧。”——如果要求鳳姐去講這個話,豈不令曹雪芹啼笑皆非?
進一層說,果然賈瑞目的得逞,對王熙鳳將意味著什麼呢?她墮入情網,一旦為人所知,秦氏吊死天香樓的下場便是“先例”!不治瑞,必為瑞所製,豈不是反被賈瑞吃掉了麼?至今讀這段風流故事,讚鳳姐者有之,同情這個色欲迷心的登徒子、卑鄙無恥的“瑞大爺”者卻甚為寥寥,就是因為這件事的“真理”在鳳姐一邊。賈瑞自要死,有什麼辦法?
尤二姐是作者精雕細琢的被禮教之理荼毒、殘害的典型。從她和賈璉的“秘事”被鳳姐發現,到她被騙入府,讀者誰不替她捏一把汗?隨著事態演變,她在一片圍攻和蔑視中度日,直至流產後絕望自殺,誰不為她發出同情的歎息?
當然,悲劇的具體導演是這個萬能的王熙鳳。她充分利用了賈璉和尤二姐本身的弱點,嚴密地組織了這次迫害活動,玩弄違“理”犯法的賈璉尤二姐於股掌之上,直接造成這幕慘劇。這種行為,無論用昨天或今天的標準衡量,都是不道德的。
但是,難道責任界限僅僅這樣一劃就算完了不成?殺害尤二姐的真凶果然是鳳姐麼?我看不見得。同情尤二姐固無可非議,將憎恨的矛頭指向風姐,就未免是一種廉價的至少是膚淺的憎恨。這太不公平,太不“唯物”了。
就《紅樓夢》所描述的現實條件而言,可以說尤二姐決無生理:(1)她本是“有夫之婦”;(2)她行為不貞人所共知;(3)她是在“國孝”“家孝”兩重禁忌中被背親背父的賈璉偷娶的。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夠生存在賈府“詩禮”持家的土壤上?
仔細看,王熙鳳整治尤二姐的全部計劃集中起來講,不過就是將這“偷來的鑼鼓”拚命敲得響響的。王熙鳳的“錯誤”的思想根源僅僅是不願意在自己夫妻生活中再摻進一個第三者,“臥榻之側”不許尤二姐酣睡而已。讀者諸君請自捫心,這豈是一種不正當的要求?而這種可憐的反抗方式又是她唯一有效的方式,內中難道沒有值得憐憫之處麼?
試想,在納妾被認為是合法的時代,如果沒有這些“理”抓在鳳姐手中,她怎麼整得住賈璉寵愛的尤二姐?非但整不住,隻怕還要幹犯“忌護”這個可怕的“七出”條律,在“對景”之時被逐出賈府。即使不如此,設如一個明媒正娶,比她美貌、比她得人心而又“有出”(男孩子)的“新二奶奶”出現在她的麵前,王熙鳳怕是隻好“終日以淚洗麵”了!不考慮這些因素分析她的行為,她就是“為殘忍而殘忍”的虐待狂患者。而如果肯細致準確地解剖內核,王熙鳳何嚐不是在進行本能的正當自衛。當然“防衛過當”在今天是要負刑事責任的,但我們在分析“案情”時,不能因為出了人命就不論理啊!
我以為這個事件揭示的悲劇意義,不在於“王熙鳳好端端整死了尤二姐”。不應該孤立地看成是她個人的行為。它實質上是在暴露罪惡的淵藪乃是整個社會倫理思想體係的不合理、不道德。王熙鳳的“不道德”乃是這種“大不道德”逼出來的。試想,“指腹”為婚就該有如許大的法律效力?張華就該賣妻退婚?尤二姐僅因作風不檢點,就該永無出頭之日?難道說鳳姐就該恭順地容忍賈璉任意恣欲麼?而如果當時不具備那樣的社會條件,王熙鳳的構陷又何至於有那樣強大的威力呢?
“王熙鳳弄權鐵檻寺”一封書信兩條人命,這是讀者最反感鳳姐的一件事。這裏邊,王熙鳳是得了錢的,占情占理的是金哥“夫妻”(我們故妄言之)。因而它的“社會效果”比起賈瑞之死來不可同日而語。但讀者若有興趣,我們不妨先從另一麵探討幾個問題:
1.張財主的女兒金哥,受原長安守備公子的“聘定”;
2.鳳姐貪三千兩銀子,通過節度使雲光“動員”守備退婚,“合法”地拆散了他們;
3.金哥這個“知義多情”的女孩子,知道退了“前夫”,便自縊而死;
4.不料公子也“極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負妻義”。
暫可撇開作惡的鳳姐、雲光,單看這兩個青年男女的行為,愚蠢不愚蠢?一個並沒有愛情的婚姻條約就該這樣忠實地信守麼?什麼東西是他們采取這樣極端行動真正的動力?是王熙鳳那封信嗎?
這件事的結果是,王熙鳳得到了“利”,金哥二人得到的是“義”,而雲光則是運用了“權”,真是王霸義利俱全。王熙鳳是唯利是圖,金哥兩人則是用最“光輝”、最有效的方式抗拒了父母“亂命”,而雲光所行之權又是違情背理的“淫威”。既然界限是這樣的分明,王熙鳳當然是不占“理”的。而我們今之人在讀此段故事時,或想這是兩條“人命”,是“階級壓迫”(注意,這個事件是發生在同一階級中的),或想當然地以為金哥二人是青梅竹馬的美滿姻緣,王熙鳳的作為又確實觸犯了我們今天的刑律和道德規範,所以也憎恨她。殊不知恰恰看錯了,王熙鳳並不犯當時的法,她犯的是“理”!謂予不信,請將她貪利得錢一節割舍不論,她頂多不過得一個“糊塗”的考語罷了。
在《石頭記》中,王熙風不是一個弱者。優越的社會地位,敏捷的觸角和思想,果敢行動的魄力和出眾的組織宣傳才幹幫助了她,使她常常成為一個勝利者。而讀《紅樓夢》的人對於“勝利者”往往是不抱任何同情感的。正是由於這種成見,才使人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將王熙鳳與封建主義者的王夫人、薛寶釵輩劃為“一丘之貉”的。
那麼,她到底是個什麼人呢?
二另一種人——嚼一嚼“穿心爛果”
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人物。對於她的形象的分析,不僅要看她想些什麼,說些什麼,做些什麼,而且需要透過這若幹“什麼”查一查背景,從而了解她個性特征的階級屬性和曹雪芹殫精竭慮塑造這隻“凡鳥”的真正用意。
我們應該注意,王熙鳳是《紅樓夢》中唯一不信天命鬼神的人物。她在“佛土淨地”的鐵檻寺,麵對女尼公然宣稱: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
這是何等驚人的膽量和卓識!可惜這是在“幹壞事”,如果是幹好事時說這樣的話,恐怕紅學研究者們早就要刮目相看了。
這不是隨便說著玩的,可以看她的處人行事:不吃齋、不貪佛亦不靜修,確實從不考慮“來世”和“後世”,她急功近利的幹勁和精神完全為“本世”服務。佛教統治了《紅樓夢》的婦女界,連林黛玉“病急亂投醫”時亦未能免此俗。很明顯,婦人女子好佛信佛、畏天命、敬鬼神在當時貴族階層是一個普遍現象。那王熙鳳是怎樣從這支大軍中遊離出來,又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因素賦予她這種超越了樸素唯物主義的高級意識呢?
封建地主階級兩個重要特征是重視土地和重視閥閱。而王熙鳳則對這兩件東西都有些漠然,她追求金錢的欲望表現得活像一個拜金主義者,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秦氏死後“托夢”鳳姐,長篇大論地闡述土地的重要性,並告誡鳳姐:
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掃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把供給之事……
這番完全不像夢話的“夢話”,真是諄諄複懇懇、具體而周詳。脂硯齋就是根據她的這一“功勞”命雪芹刪去她“淫喪天香樓”的醜行的。但這樣重要的囑托立刻就被王熙鳳忘得幹幹淨淨,而且再也沒有想起來過。
至於她對閥閱觀念的認識也可以舉出實例。第五十五回鳳姐與平兒在議及探春時:
鳳姐兒歎道:“你那裏知這,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將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挑正庶誤了事,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正庶得了去。”
這段話雖不能包括“閥閱”的全部內容,但就中也可以看出她的基本態度,她更重視的是“才”,不是“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