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1 / 3)

第三部 第六章

栗子樹咖啡館幾乎空無一人。一道金色的陽光斜斜地透過玻璃灑在布滿灰塵的桌麵上。十五點正是最冷清的時候。從電幕裏傳來了輕微的音樂。

溫斯頓坐在他常坐的角落裏,看著空空的玻璃杯。他不時抬頭瞄一眼對麵牆上那張正注視著他的巨大的臉。“老大哥在看著你”,下麵的一行字寫著。不用招呼,招待上前來給他斟滿了勝利牌杜鬆子酒,又拿出了一個塞子上插著羽毛管的瓶子,往他的杯子裏倒了幾滴。那是丁香味的糖精,這家咖啡館的特色。

溫斯頓在聽電幕裏傳來的聲音。此刻隻有音樂,但任何時候都可能有和平部發來的特別戰報。從非洲前線傳來的消息令人極為不安。他一整天都不時地為此擔心。一支歐亞國的軍隊(大洋國在與歐亞國交戰,大洋國一直在與歐亞國交戰)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向南推進。午間戰報沒有提到具體的地域,但是戰事很可能已經蔓延到了剛果河口。布拉柴維爾和利伯維爾岌岌可危。不用看地圖就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不僅是失去中非的問題:在整個戰爭中,大洋國的本土第一次受到威脅。

一種強烈的感情,確切地說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說不清的激動,點燃了他,然後又消退了。他不再想戰爭的事了。這些天,他無法長時間集中思想考慮任何問題。他拿起杯子一飲而盡。與往常一樣,他顫抖了一下,甚至輕輕地打了一個嗝。這東西真難喝。丁香和糖精本身已經夠惡心的了,蓋不住那種油膩的味道,最糟糕的是,日夜陪伴著他的杜鬆子酒的味道在他的腦子裏牢牢地與那些東西的味道聯係在一起。

他從來沒有說起過那些東西的名字,想也沒想過,也盡量不去想。他隻是模糊地意識到那些東西的存在,那東西在他的麵前盤旋,那種味道一直留在他的鼻腔裏。杜鬆子酒泛了上來,他透過紫色的嘴唇打了個嗝。自從獲釋以來,他長胖了,也恢複了原來的氣色——其實比原來還好。他的五官變粗了,鼻子和顴骨上的皮膚變成了粗糙的紅色,連光禿禿的頭皮都紅得過頭。招待又一次不用招呼就拿來了棋盤和最新一期的《泰晤士報》,報紙翻開到有棋局的那一版。這時,他看見溫斯頓的杯子空了,便拿來杜鬆子酒瓶給他斟滿。不必招呼。他們知道他的習慣。棋盤總是給他備好,角落裏的那張桌子也總是給他留著。即使店裏生意好的時候也沒有人跟他坐一張桌子,因為沒有人敢坐得離他太近,怕被人看見。他甚至不用數自己喝了多少。他們會不定期地給他一張髒兮兮的紙條,據說是賬單,可是在他的印象中,他們似乎總是少算他的錢。如果他們多算了他的錢也無所謂。現在他總是很有錢。他甚至有了一份工作,一個清閑的差事,比原來的工作收入還高。

電幕裏的音樂停了,一個聲音開始說話。溫斯頓抬頭聆聽著。然而,不是前線戰報。隻是富足部發布的一條簡要通告。看來,在上一個季度中,第十個三年計劃的鞋帶產量超額完成了百分之九十八。

他研究了一下棋局,擺好了棋子。這是一個很棘手的殘局,有兩個馬。“白棋先走,並在兩步之內將死。”溫斯頓抬頭看著老大哥的畫像。白棋總是贏,他好像隱約看透了天機似的。總是這麼安排,從不例外。自從開天辟地開始,黑棋從來沒有贏過。這難道不是象征著正義戰勝邪惡這一永恒不變的規律嗎?那張巨大的臉注視著他,充滿了冷靜的力量。白棋總是贏。

電幕裏的聲音停了,加入了另一個更嚴肅的聲音:“十五點三十分將發布重要通告,所有人必須注意收聽。十五點三十分!重要消息。千萬不要錯過。十五點三十分!”音樂又丁丁當當地響了起來。

溫斯頓激動了起來,是前線發來的戰報。本能告訴他,一定是壞消息。這一整天,在非洲戰場大潰敗的念頭不時出現在他的腦海裏,想起來就一陣興奮。他好像真的看見大批的歐亞國軍隊衝破了從未衝破過的邊界,像一隊螞蟻一樣長驅直入到非洲的最南端。為什麼不能從側翼包抄過去呢?非洲西海岸的輪廓栩栩如生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他拿起白馬,在棋盤上前進了一步。那裏才是正確的位置。即使當一大片黑色在向南突進時,另一種力量也在秘密集結,突然插入他們的後方,切斷他們的海陸聯係。他感到,自己這樣想的時候,那種力量已經存在了。但是必須行動迅速。如果他們控製了整個非洲,如果他們擁有了好望角的機場和潛艇基地,大洋國就會一分為二。這可能導致任何可怕的結果:失敗,垮台,重新劃分世界,黨的末日!他深吸了一口氣。一些極為混雜的感情在他的心裏鬥爭著——準確地說,並不混雜,而是一係列有層次的感情,說不清哪一層是最底層。

這一陣激動過去了。他把白馬又放回了原處,可是他暫時無法靜下心來認真研究這盤棋。他的思緒又開始遊走。他幾乎無意識地用手指在布滿灰塵的桌麵上劃下:

2+2=5

“他們沒法進入你的內心,”她說過。但是,他們可以進入你的內心。“在這裏發生的一切就是永恒,”奧伯良說過。沒錯。有些事,自己的某些行為,是無法挽回的。你心裏的某種東西死了:被燒掉了,烙掉了。

他見過她,甚至和她說過話。這並不危險。他似乎本能地知道他們對他的所作所為已經不太感興趣了。他本可以約她再次見麵,如果他們中誰有這個想法的話。事實上,那次相遇是一個偶然。那是在一個公園裏,在寒冷刺骨的三月的一天,地麵凍得像鐵板一樣,所有的小草都了無生氣,沒有花朵,除了幾棵破土而出的藏紅花在經受寒風的肆虐。他的手快要凍僵了,眼睛也不停地流淚,他正在匆匆趕路,突然在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看見了她。他當即吃驚地發現她變了,但又說不清哪裏變了。他們幾乎毫無表示地擦肩而過,然後,他轉身跟著她,並不是很急切。他知道沒有危險,沒有人會對他們感興趣。她沒說話。她斜穿過草地,好像想甩掉他,但是似乎又放棄了,任由他走在她身旁。不久,他們來到了一叢蓬亂的掉光了葉子的灌木叢中,這叢灌木既不能藏身,又不能擋風。他們停了下來。天氣十分寒冷。寒風呼嘯著穿過樹枝,侵擾著偶爾露頭的髒兮兮的藏紅花。他用手臂攬住了她的腰。

沒有電幕,但肯定有隱藏的麥克風,另外,他們也會被人看見。這不要緊,沒什麼要緊的。如果他們願意的話,可以躺在地上幹那個。一想到這,他的肌肉嚇得都僵硬了。她對他的擁抱毫無反應,甚至沒有試圖掙脫。此刻,他才知道她哪裏變了。她的臉色變得灰黃,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一半被頭發遮住,另一半劃過前額直到太陽穴,但這不是主要的變化。最主要的是她的腰變粗了,而且硬得驚人。他記得有一次,在一枚火箭彈爆炸以後,他幫人從廢墟裏把一具屍體拖出來,那屍體不僅重得難以置信,而且又硬又不聽使喚,不像肉倒像石頭。她的身體就給他那種感覺。他想,她的皮膚一定也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他沒有試圖吻她,他們也沒說話。走出草地的時候,她第一次正眼看了他一眼。這短暫的一瞥充滿了鄙視和厭惡。他想知道這種厭惡是純粹因為過去,還是同時因為他浮腫的臉和在風中不斷流淌的淚水。他們並排坐在兩張鐵椅子上,但是沒有靠得太近。他看見她想說話。她把笨重的鞋子移動了幾厘米,故意踩斷了一根樹枝。他注意到,她的腳好像也變寬了。

“我背叛了你。”她毫不掩飾地說。

“我也背叛了你。”他說。

她又厭惡地看了他一眼。

“有時候,”她說,“他們用某些東西威脅你——一些你無法忍受的東西,連想都不敢想的東西。於是你說:‘別那樣對我,去對付別人吧,去對付某某某吧。’也許事後你會假裝那隻是一個計策,這麼說隻是為了讓他們住手,不是真的。其實不然。當時,你確實是認真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拯救自己,你完全是自願的。你確實想加害那個人。你不在乎別人的痛苦。你隻在乎自己。”

“你隻在乎自己。”他重複道。

“事後,你對那個人的感覺就變了。”

“是的,”他說,“感覺變了。”

好像再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風把他們單薄的工裝褲吹得貼在身上。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立刻變得很尷尬,況且太冷了,他們也坐不住。她說要去趕地鐵,站起身要走。

“以後再見吧。”他說。

“是的,”她說,“以後再見吧。”

他猶豫不決地跟了她一段路,保持比她落後半步。他們沒有再說話。她其實並沒有試圖甩掉他,加快腳步隻是想避免和他並肩而行。他決定陪她走到地鐵站,可是突然覺得在冷風裏這樣跟著她毫無意義,而且難以忍受。他有一種難以抑製的欲望,倒不是想離開朱麗亞,而是想回到栗子樹咖啡館去,那個地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吸引他。他懷念那張角落裏的桌子,報紙,棋盤,還有喝不完的杜鬆子酒。最重要的是,那裏很暖和。很快,不完全出於偶然,他在一小群人裏與她拉開了距離。他不太積極地想追上去,可是又放慢了腳步,轉身往反方向走開了。走出五十米,他又回頭看了看。街上的人並不多,但是他已經認不出她了。任何一個匆匆忙忙的身影都可能是她。也許她又粗又硬的身體從背後已經無法辨認了。

“當事情發生的時候,”她說過,“你確實是認真的。”他是認真的。他不僅那樣說過,而且真的那樣想。他希望是她而不是自己將要經受——

電幕裏流出的音樂變了。一個沙啞嘲弄的聲音,一個黃色的聲音,傳了出來。這時——也許並不真的存在,也許隻是一段聲音的記憶——一個聲音唱著:

在濃蔭廣袤的栗子樹下,

你出賣我,我出賣你——

他的眼裏噙滿了淚水。一個招待經過,發現他的杯子空了,又拿來了杜鬆子酒瓶。

他舉起杯子聞了聞。這東西越喝越難喝。但他整天泡在這東西裏。這是他的生,他的死,他的複活。每天晚上,杜鬆子酒送他入睡,早晨,杜鬆子酒又使他醒來。他很少在十一點以前醒來,眼皮總是睜不開,口渴得像火燒,背也疼得好像要斷掉,要不是前一天晚上放在床邊的酒瓶和茶杯,他根本起不來。整個中午他都呆坐著聽電幕裏的聲音,酒瓶就在手邊。他在栗子樹咖啡館從十五點一直坐到打烊。不再有人管他在幹什麼,沒有起床號叫他起床,電幕也不再警告他。偶爾,也許一周兩次,他會到真理部的辦公室去幹一點活——所謂的工作,那間辦公室灰塵遍布,好像早已不用了。為了處理編纂第十一版新話詞典中出現的小問題成立了無數委員會,他被分配在其中一個委員會的支委會的支委會中。他們的工作是撰寫一種叫“中期報告”的東西,至於到底要報告什麼,從來沒搞清楚過。好像是關於逗號到底應該放在括號內還是括號外的問題。支委會裏還有四個人,都和他差不多。有時候,他們碰頭之後坦率地互相承認沒有什麼好做,於是立刻解散了。可是有時候,他們會坐下來熱切地工作,填寫大量的會議記錄,草擬長得永遠寫不完的備忘錄——這時,他們理應討論的問題變得非常複雜深奧,他們為了定義而細致地爭論不休,把話題扯得很遠,相互爭吵——甚至揚言要請示上級機關。突然,活力從他們身上消失了,他們圍坐在桌旁茫然對視,好像鬼魂在雞鳴破曉時遁形一樣。

電幕安靜了一會兒。溫斯頓又抬起了頭。戰報!不,隻是換了一首曲子。他閉上眼睛,非洲地圖出現在眼簾裏。軍隊的移動都以圖形來表示:一個黑色的箭頭垂直刺入南方,一個白色的箭頭水平向東橫掃,跨過了黑色箭頭的尾部。好像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想,他抬頭看了看畫上那張深不可測的臉。第二個箭頭是否有可能根本不存在?

他的興趣又打消了。他又喝了一口杜鬆子酒,拿起白馬試探地走了一步。將!可是,這一步顯然不對,因為——

記憶不由自主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他看見一個點著蠟燭的房間,床上鋪著大大的白色床罩,自己是一個九歲或者十歲的男孩,坐在地板上搖著一個色子筒,興奮得哈哈大笑。母親坐在對麵,也在笑著。

那應該是在她失蹤之前的一個月。那是一段和解的時光,他忘記了腹中難忍的饑餓,暫時恢複了兒時對母親的依戀。他記得很清楚,那天大雨如注,雨水順著窗玻璃淌下來,屋裏的光線太暗,沒法看書。兩個孩子在昏暗狹小的臥室裏悶得受不了。溫斯頓哼哼唧唧地抱怨著,徒勞地要食物,煩躁得在屋裏亂扔東西,踢護牆板,直到鄰居敲牆抗議,妹妹斷斷續續地嚎哭著。最後母親說:“聽話,我去給你們買個玩具。一個好玩具——你們一定會喜歡的。”然後她冒雨到附近一家偶爾還開業的小雜貨店買來了一個紙盒,裏麵裝著一副蛇梯棋。他還記得那個濕漉漉的紙盒的味道。那副棋看上去可憐巴巴的。盒子破了,小木頭色子刻得很粗糙,沒有一麵能站得穩。溫斯頓悶悶不樂地看著那東西,一點也提不起興趣。這時,母親點了一根蠟燭,他們坐在地板上玩了起來。不久,當他看見棋子充滿希望地爬上梯子,又從蛇身上滑了下來,幾乎回到起點時,興奮得又喊又笑。他們玩了八局,每人贏了四局。妹妹年紀太小,不明白他們在玩什麼,她靠著靠墊坐著,看見他們倆在笑也跟著笑了起來。整個下午他們都快活地在一起,像他小時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