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1 / 3)

第一部 第一章

這是一個晴朗寒冷的四月天,時鍾敲了十三下。溫斯頓·史密斯把下巴緊緊貼在胸前躲避寒風,迅速地穿過了勝利大廈的玻璃門,動作雖快,仍免不了帶進一些狂風卷起的沙塵。

門廳裏有一股煮白菜和舊地毯的味道。門廳盡頭的牆上釘著一張彩色海報,海報太大了,不適宜貼在室內。畫上是一張巨大的臉,有一米多寬:那是一個大約四十五歲的男人,留著濃密的黑色小胡子,五官雖然粗獷倒也耐看。溫斯頓向樓梯走去。電梯根本不用考慮。即使在情況最好的時候它也很少正常工作,而且現在正是白天,白天不供電。這是為仇恨周做準備的節約計劃的一部分。還要走七段樓梯才到他的公寓,溫斯頓已經三十九歲了,而且右腳踝上有靜脈曲張性潰瘍,他走得很慢,一路上歇了好幾次。在每層樓梯的拐彎處,正對著電梯井的牆上,都貼著那張海報,海報上那張巨大的臉注視著你。這種畫像很高明,不管你怎麼動,畫上的眼睛總是盯著你。畫麵底下有一行字:“老大哥在看著你!”

公寓裏,一個甜美的聲音正在念一串和生鐵產量有關的數字。聲音來自一塊長方形的金屬板,看上去像一麵模糊的鏡子,嵌在右邊的牆上。溫斯頓擰了一下開關,聲音輕了一點,但仍然聽得清。這個裝置叫電幕,聲音可以調低,但無法完全關掉。溫斯頓走到窗前:他的身材不高,體格也並不強壯,身上的藍色工裝褲是黨員製服,襯得他更顯單薄。他的頭發很淺,臉上煥發著自然的紅潤,由於使用劣質肥皂和鈍刀片,加上剛剛過去的寒冬的影響,他的皮膚十分粗糙。

窗外,即使隔著玻璃,世界也顯得寒意逼人。街道上,小股小股的旋風吹著灰塵和碎紙打轉,雖然陽光照耀,天空藍得刺眼,可除了四處張貼的海報,一切都顯得那麼蒼白。那張長著黑色小胡子的臉在每一個視野開闊的街角注視著路人。正對著的樓房正麵就有一張。畫麵下的一行字寫著:“老大哥在看著你!”那雙黑色的眼睛一直看到了溫斯頓心裏去。樓下的街道上,一張破了一角的海報被風吹得陣陣作響,底下露出時隱時現的兩個字:“英社”。遠處,一架直升機在大樓之間低低飛過,像隻蒼蠅似的盤旋了一會兒,又劃出一道弧線飛走了。那是警察的巡邏機,正在透過窗戶窺探家家戶戶的情況。然而,巡邏機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想警察。

溫斯頓身後,電幕裏的聲音還在喋喋不休地報告生鐵產量和超額完成的第九個三年計劃。電幕可以同時接收和傳送信號。溫斯頓發出的任何聲音,隻要比耳語稍響一點,就會被電幕獲取;另外,隻要在那塊金屬牌的視野範圍之內,他的一舉一動也會受到監視。當然,你無法知曉自己某一時刻是否正在被監視。思想警察多久接通一次個人線路,使用什麼係統,隻能憑猜測而定。他們甚至有可能時時刻刻監視著每一個人。然而,不管怎樣,隻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接通你的線路。你必須假設自己發出的每一個聲音都在被監聽,而且,除了在黑暗中,每一個行為也在被審視,這種假設已經成為習慣,進而變成了一種本能。

溫斯頓一直背對著電幕。這樣安全一點;雖然,他很清楚,背影也能泄露心事。一公裏外,他工作的地方——真理部,一個巨大的白色建築,聳立在一片汙穢的背景之上。他有點厭惡地想,這就是倫敦,一號空域的重要城市——一號空域在大洋國的各省中人口位居第三。他試圖擠出一點兒時的記憶,以證明倫敦是否一向是這個樣子。是否一向都有這一排排破敗的十九世紀的房屋,四周支著木樁,窗戶擋上了紙板,屋頂鋪上了瓦楞鐵,傾頹的花園圍牆歪歪扭扭?在轟炸過的地方,空氣中懸浮著石灰粉塵,柳葉菜在瓦礫堆上蔓生;有些地方,轟炸清理出了一片較大的空地,建起了一片片像雞舍一樣肮髒的木板房。可是,沒用,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他的童年隻留下了一係列明亮的畫麵,沒有背景,難以名狀。

真理部——用新話(新話是大洋國的官方語言。它的結構和詞形變化見附錄。——原注)來說就是“真部”——和目之所及的一切物體都大不一樣。那是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式的建築,外牆是閃閃發光的白色混凝土,它一層一層地壘積而上,直指雲霄三百米。從溫斯頓站的地方,剛好可以看清用漂亮的字體題在白色牆麵上的三句黨的口號:

戰爭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無知就是力量

據說,真理部在地麵以上共有三千間房間,地下還有相應的分支。三座外形和規模與之相似的建築散布在倫敦各處。這四座建築在周圍的樓群中鶴立雞群,站在勝利大廈的樓頂上可以同時看見他們。那是四部的所在地,整個政府機構由這四部組成。真理部負責新聞、娛樂、教育和藝術。和平部負責戰爭。仁愛部負責法律和秩序。富足部負責經濟事務。用新話來說,它們分別稱為:真部、和部、愛部、富部。

仁愛部是個非常恐怖的地方,大樓裏沒有一扇窗戶。溫斯頓從沒進過仁愛部,甚至從未靠近過它五百米。除非有公務在身,否則誰也進不去。進去辦事的人要穿過像迷宮一樣的帶刺鐵絲網、鐵門,和隱藏的機關槍眼。連外圍的街道上都有麵目猙獰的黑衣警衛巡邏,個個帶著雙節警棍。

溫斯頓突然轉過身。他已經將五官定格在一個安詳樂觀的表情,這是麵對電幕時的最佳表情。他穿過房間走進小廚房。此時離開部裏,他犧牲了一頓餐廳裏的午餐。他知道廚房裏也沒什麼吃的,隻有一大塊深色的麵包,必須留作明天的早餐。他從架子上拿下了一瓶無色的液體,純白的標簽上寫著“勝利牌杜鬆子酒”。這酒聞上去有一種惡心的油膩膩的味道,像中國米酒。溫斯頓倒出了一茶杯,硬著頭皮像喝藥一樣一口咽了下去。

他的臉立刻變得通紅,眼裏流出了淚水。這東西像硝酸,喝的時候,後腦勺好像被一個橡皮棍子敲了一下。可是,緊接著,腹中的燒灼感便消退了,世界看起來更加美好。他從一個皺巴巴的煙盒裏掏出一支煙,煙盒上寫著“勝利牌香煙”。他一不小心把煙卷豎了起來,裏麵的煙絲掉在地上。掏第二支煙的時候,他沒讓煙絲掉出來。他回到客廳,坐在電幕左側的一張小桌子旁,從抽屜裏拿出了一支筆、一瓶墨水,和一本厚厚的四開空白筆記本。筆記本有紅色的書脊,封麵上還有大理石狀的花紋。

不知什麼原因,客廳裏的電幕位置有點不同尋常。一般的電幕都安在房間一頭的牆上,可以把整個房間盡收眼底,可是這個電幕安在較寬的那麵牆上,正對著窗戶。在電幕的一邊,牆壁淺淺地凹進去一塊,溫斯頓此時正坐在那裏,那可能是造房子時留出來放書架的地方。溫斯頓在那凹進去的一角裏靠牆坐著,可以離開電幕的監視範圍,至少離開它的視野。當然,他的聲音還能聽見,但隻要呆在現在的位置,電幕就看不見他。他之所以想到要做眼前這件事,也是因為這個房間不同尋常的布局。

促使他做眼前這件事的,還有剛從抽屜裏拿出來的這個筆記本。這是一個特別精美的本子。光滑細膩的紙張因為年頭久了有點泛黃,這種紙至少四十年前就停產了。然而,據他猜測這本子的曆史還要古老得多。這是他在貧民區的一家肮髒的舊貨店的櫥窗裏看見的(哪個區他已經不記得了),第一眼他就忍不住想買。黨員不能去普通的商店(那被稱為“自由市場交易”),但是這個規定不太嚴格,因為要想弄到鞋帶和刮胡刀片之類雜七雜八的東西別無它法。他在街上迅速地左右觀望了一下,然後溜進店裏,花兩塊五毛錢買了這本本子。當時,他並不知道這有什麼用。他像做賊似的把本子放在公文包裏帶回了家。即使上麵什麼也不寫,擁有它也是有違原則的。

他打算開始寫日記。這並不違法(沒有什麼事情是違法的,因為已經沒有什麼法律了),但是如果被發現,很可能會被判處死刑,至少要在勞改營裏服刑二十五年。溫斯頓在筆杆上裝了一個筆尖,用嘴吸了吸,把上麵的油去掉。鋼筆是個古老的東西,現在即使簽名也很少用到,可他偷偷弄到了一支,費了不少功夫,因為他覺得隻有真正的鋼筆才配得上這麼漂亮細膩的紙張,墨水鉛筆根本不配在這樣的紙上劃拉。事實上,他已經不習慣寫字了。除了極短的便條,其餘的一般都用聽寫機來記錄,眼前的這件事當然沒法用聽寫機。他把鋼筆在墨水裏蘸了一下,然後停了一停,心裏一陣戰栗。落筆是一個決定性的行為。他用笨拙的小字寫下:

1984年4月4日

他往後靠了一靠。一種束手無策的感覺突然襲來。首先,他對現在是否是1984年絲毫沒有把握。應該差不多,因為他很清楚自己今年三十九歲,而他相信自己是在1944年或者1945年出生的,可是現在,人們確定一個日子的時候,難免會有一兩年的誤差。

他突然想到,他的日記是寫給誰的呢?寫給未來,寫給尚未出生的一代人。他的思緒在紙上這個可疑的日期上徘徊了一會兒,因為撞上了一個新話的詞語“雙重思想”而停下了。他第一次意識到眼前這件事情的艱巨性。人怎麼能和未來交流呢?這在本質上是不可能的。如果未來同今天一樣,他的話便無人傾聽;如果未來同今天不一樣,他的困境便毫無意義。